2012年12月14日,美国,康涅狄格州,一名20岁男子闯入一所小学两间教室,连续枪杀20名年龄5~10岁的儿童和6名校方人员。同一天,中国,河南光山县,一名36岁男子进入一所乡村小学,持菜刀砍伤23名5~12岁学生。这种超时空的契合再次反映出的对异常人群的监管和伤害行为的预防难题都令人心悸。
10分钟与23个孩子
12月14日早晨,魏翔还是6点起床,洗脸刷牙,早餐是一碗奶奶熬的白米粥和自家腌制的豇豆。他今年7岁,是光山县文殊乡陈棚村完全小学一年级的学生。他家距学校4里多路,7点,爷爷骑电瓶车送他去上学。
校园内外热热闹闹,路远的学生由家里的长辈骑电动车或三轮摩托车送来,早值日的学生已经按照常规安排开始打扫楼道。
像往常一样的和谐竟然让所有人都忽略了明显异样的闵拥军,冰冷的天气,他穿着一身浅色的内衣,右手还拎着一把菜刀。
“我们班张萌是第一个被砍到的,我是第二个。”三年级的班长龚智超向本刊记者保证说。
龚智超没有看见的,是学校斜对过一间灰砖黑瓦的老屋,84岁的老太向家英独自居住在这里,她的儿子住在村西那条街上,闵拥军行凶的凶器就是她家的菜刀,向家英的鼻梁被砍断。整个凶案,这里是第一现场。
龚智超的妈妈王生芳身材结实,面庞黝黑中透着健康的红润。王生芳告诉本刊记者,她带着儿子,早晨7点5分的时候离家,骑电动车十几分钟到学校,一般到校时间都在7点20分前后。每周五龚智超班负责打扫一到二层的楼梯,他放下书包拿上扫把就去干活。
这个时间应该在7点30分左右,在一到二层的楼梯之间,他看到同班女同学张萌正背着书包走进了校门,张萌家住在离学校四五百米村委会那条街上,每天自己走着上学。
进校门右侧是学校的门房兼小卖部。“在小卖部那里,离小卖部很近,那人砍了一刀,又向她后背砍了一刀,她直接跑出校门了,跑得飞快。”坐在医院病房,张萌爸爸告诉本刊记者,孩子的左手无名指肌腱被砍断了,背部的刀伤深达近5厘米,“大夫说砍到正面就完了”。
龚智超看见了张萌手上的血,他坚持说张萌没有喊叫。但在他与闵拥军之间,“最少有5个小朋友”,都纷纷跑开了,连他本班的张俊超都直接跑去了二年级的教室。
“我跑了,跑不赢,他步子好大,几个台阶一步就上来了。”从校门口到教学楼之间将近20步,到教学楼一层有几级台阶。龚智超刚上了一级台阶就被追上,显然,他还在回头,因为他的刀口在左耳上方。“我偏了一下头,要不就砍在这儿了。”在病床上输着液,他用手比画着自己的额头。这一刀让他一步就蹦上了三个台阶,没跑上二层,他又回头了,看见闵拥军冲到楼下去了。
陈棚村大队书记张道庆向本刊记者介绍,这座教学楼是1998年建的,资金来自三提五通的返还、村民集资和社会援助三方面。“楼主体、花园、围墙一共花了50多万元。”本刊记者看到的这栋三层教学楼,容纳了从学前班到六年级共七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每班都是40多名学生。除陈棚村外,周边的朱山、杜槐、梁棚、王堂及神埂村都有学生在这里上学。以中间楼梯为界,楼的左边是学生教室,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两个年级一层,学前班在一层右侧。
闵拥军当时闯入教室,这些稚嫩的孩子无疑都成了待宰的羔羊。龚智超三妈家的孩子在学前班,他当天告诉妈妈,闵拥军一边砍着还一边大喊“老天对我不公”。
一年级的魏翔告诉本刊记者,他刚打开书读出个拼音“啊”,坐在前面第二排的同学就被砍了,他没有听到闵拥军喊叫,他想到了躲,但没躲进去,刀已经落在了他的头上。坐在他侧后方的徐雷鸣刚望了一下,就成了班里第三个被砍伤的。魏翔说,他进门时数了班里的同学,一共13名,本刊记者拿到的一份翔实统计显示,一年级共8人被砍伤。
二年级的匡清霞正到教室外的走廊扫地,她看见一年级教室砍人,丢下扫帚就往班里跑,大喊:“有个疯子在砍人,快来抵门。”八九个同学搬来桌子椅子,拼命抵住门,挡住了闵拥军。
随后,闵拥军直接奔到三楼,五年级门上的刀痕,多块破碎的窗玻璃显示出他的狂躁。五年级的方老师告诉本刊记者,班上同学在周记里记述了当天的事:“看见有人踢教室的后门,砸窗户,以为是学校派来修门的。”五年级有4人被砍。
听到砸玻璃,六年级学生魏长鸿想看个究竟,刚出门,正看到闵拥军拎着刀冲过来,一刀砍在肩膀上,幸好冬天衣服厚,只留下了刀印。
“那个人三四秒就跟进了门。”正在低头看书的学习委员陈梅猛一抬头,闵拥军已经举着刀到了面前。她下意识地用手护头,左臂被砍,撕脱性骨折。毕竟是年岁大一些,同学开始起身躲闪,有的躲在桌子底下,尖叫声、哭喊声,汇成一片。
警方公布了校门口监控拍到的一段视频,显示时间是2012年12月14日7:37~7:40,从这段视频中可以看到,头发蓬乱的闵拥军右手挥舞着菜刀,在冲出校门口的时候,砍掉了一个身穿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孩的书包,在他跑过之后,女孩捡起书包跑进了校园。一群惊慌的学生冲出校园随后又冲进校园,几名老师和村民手持棍棒和长把大笤帚跟在闵拥军后面追逐。监控仅仅覆盖了校门口几米的范围,视频中并没有学生被砍伤的画面,显示的是行凶接近尾声的记录。
视频中挥舞大扫帚的是张道胜,他的家正对着校门,他告诉本刊记者,他听到哭喊声就跑出来了,“转回头就抄了把笤帚”。邹增峰老师就住在教学楼后的教师宿舍,他也是最早赶过来的成年人之一,他手里抄根黑色的棍子。村民王仁明等人也闻讯赶来,这些人终于将闵拥军制服,张道胜回家拿来绳子将其捆绑在地。
十几分钟内,闵拥军砍伤的23名学生,头部伤11名,颅骨骨折2名,耳断裂1名,其他都是伤在手臂、手指、后背。
残酷的凶手
为什么到陈棚村小学砍了学生,闵拥军父亲闵正安至今感到莫名其妙。虽然都同属文殊乡,他们住的邹棚村距离案发地有9公里的路程。他告诉本刊记者:“没有亲戚朋友在陈棚,没有任何关系,我活这么大都没怎么去过,赶集都是他们那边过来赶文殊的集。”
12月18日,惨案发生后陈棚村小学已经复课,校方加强了安保工作,有专职的老师看守校门
在与本刊记者三个多小时的交谈中,闵正安详细描述了儿子案发前夜的异常表现。“他犯事头天晚上,他妈说这两天孩子发病严重,我特地到街上买了半只扁嘴,搞点肥肉,加了些萝卜,搞了一锅菜。”这顿丰盛的晚餐,却被闵拥军超乎以往任何一次的异常冲散了。
按照闵正安的说法,闵拥军这次癫痫发作是在12月11日吃罢晌午饭后,当时他正在院外砍柴、收柴,老伴邹庆秀去地里摘菜,闵拥军和他的小女儿在屋里睡觉。邹庆秀回来后,发现儿子还在睡着,“手杆子上和脸上碰开了”,老两口断定这是发病从床上掉下来过。到下午,闵拥军又抽了一次,过去后他说头疼,闵正安说:“头疼就睡吧,睡起来就好了。”
闵正安说,12日晚上他又抽了两次,13日上午则还比较平静,该吃饭吃饭,该吃药吃药。到中午,不吃药了。“我口(训斥)他,他也不吭气,我发现他开始说话不成行次(语无伦次)。”但闵正安说,儿子得癫痫这21年中,这种事情经历多了,他跟老伴也没当成事。但还是让他觉得有点异样的是儿子的眼神,“看人不正常,眼睛直着看人”。
邹庆秀告诉本刊记者,他给儿子盛了碗肉菜泡饭,但闵拥军只吃了两嘴就往外走,外面下着大雨,等他被劝回来时,羽绒服已经湿透。换过衣服后,给他药他也揉碎了撇地下,然后又往外走。这一次,邹庆秀说她跟着他去了坡上面的大伯家,大伯把他们送回来,劝说下他吃了药。当再开始吃饭时候,母亲说冷了重新盛,他干脆连碗扔院里去了。
闵正安说,闵拥军以前发病从来不打人,但那天下午,“我在堂屋里,听到他妈喊我,上去看见他妈趴在小孙女身上。我就口他:‘你想干什么?’我拉他走,他一脚正踹在他妈身上。他妈抱着小孙女从我身后走,他隔着我去抓,喊着‘你还想走啊’,我一个手死死拽他,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瓷茶杯要砸他妈,我另一只手又一拽他胳膊,杯子摔地下了,粉碎”。
闵正安觉得这次儿子发病不太对劲,他让老伴带着两个孙女住在亲戚家别回来了。“我把他拽上楼,烧的热水在锅里,我说先洗一次吧,他大声说:‘洗,洗得干净净的!’我要下去洗碗,他睡了个把小时。醒过来时我说‘今晚我跟你俩睡’,今年春上在北京发病那次我俩就睡一个床。他大声说‘好’,再说啥他都大声说好。这时候是21点多了,睡了大约半小时,他起来,语无伦次说了一会儿,我跟他去解手,回去又睡了半个多小时,我有点迷迷糊糊,听着他轻轻地穿鞋,我问他又起来做啥,他说解手。他开了院子灯,我赶忙下去,他说要解大手,我看他过去了,我就回去钻被窝。等他半天不回来,我赶忙出去喊他,看不见,他的声音在那边院子的草垛那了。”
闵正安说,这时听到闵拥军喊:“赶紧走,赶紧走,雷电马上要杀我。”“你也跟我一块走。”“把他们都喊起来,快躲起来,要杀好多人。”等他回去穿了衣服拿着手电出来,闵拥军已经不见了。去塘边养泥鳅的地方,周围的草垛子,上面的几个塆子,到处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儿子不是第一次跑了,这次虽然异常,但也没有引起闵正安更多的警觉。他就开着院门,灯也没关,回到自己床上,靠在墙上他还在生气地自言自语:“掉沟里淹死,淹死吧。”
从闵拥军家到村公路,是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盘绕几座丘陵而修的单车道水泥路,下面是村里的稻田,现在充满了泥泞和水洼。7个多小时后,闵拥军来到了陈棚村小学附近,距离是9公里之外。本刊记者的调查无法填补这段时间和空间的空白,这段路上仅有的几户人家没有发现一丝痕迹。
动机之争
为什么做下了这样的一桩大案?闵拥军在想什么?
两次审讯后,光山县公安局副局长欧阳明星向本刊记者介绍:据闵拥军交代,他前一段癫痫发作后,父亲不让出门。但“眼看世界就要到末日了,光山要夷为平地了,待在家里也是死”,当晚感到“即将结束生命”的他,跑出了家门。他在寒风刺骨的黑夜中奔走了一整晚,手都冻僵了,深感“末日来临了,老天确实不想让我活了”。
警方给出的事实和推理是:此人尽管患有癫痫病,但当时并没有发作,况且一旦发病,自己就会瘫倒在地,更无力伤害孩子。而他从被控制后到现在,神志一直非常清醒,对当时发生的事情记忆特别清晰。
于是,犯罪动机便指向了“受世界末日论毒害”,并且毒害的施予方锁定了有宣扬邪教嫌疑的女人金国珠。
闵正安则不认同这一结论,他说确实见过这样一个发传单的女人,但村里没人理她,儿子在家也从来没说过什么世界末日的话。“世界末日,我们连懂都不懂。”但今年春天从北京看病回来,闵拥军让闵正安请回了一尊观音,并且也让闵正安磕了头,“从性格上讲,现在说什么他都会好好好”。
在遭到一定质疑后,光山县公安局宣传部称,“世界末日”的说法是闵拥军自己供述的,但他是否和邪教有关,他的作案动机、过程和相关证据仍在进一步调查,对其患有癫痫病史及作案时对其行为的辨认、控制能力的鉴定将严格依法进行。
一切都需要等待警方进一步的侦查和鉴定。
在光山县所属信阳市,信阳中心医院是“豫南最具规模的综合医院”,这所医院也没有开设精神科,院办主任郭俊向本刊记者介绍:“中国人对精神问题缺乏正确认识,讳疾忌医,即使得了病也能瞒就瞒。从医院来说,也面临人才缺乏、经费不足种种难题。”该院由神经内科专家开设了心理咨询门诊,每周两个半天,但也“咨询量不大”。
闵拥军的家
闵拥军残忍砍伤23名学生,全国震动。但,闵拥军的妻子、两个女儿的母亲余克勤还在武汉打工,没有一点要回来的意思,她给出的理由是“老板不让请假”。
按照闵正安的说法,这个儿媳妇还是通情达理、善良的。
闵正安说,去年,闵拥军就撺掇着要跟媳妇离婚,他跟大伯讲:“我一个大男人在外面挣不到钱,靠老婆挣点钱,我就不算人。”媳妇则很明确地告诉闵拥军:“我愿意跟你就不怕你穷。”今年前一段时间一次发病,媳妇的爷过来看望,悄悄告诉闵正安,闵拥军找他说:“我这个病治不好,现在这样辛苦,让她重走一家吧。”
闵拥军出生于1976年,在这个家庭条件尚好的农村家庭里,男孩难免都有些娇惯。两年之后,闵拥军有了个妹妹。当闵拥军到了上学的年龄,他没有在离家最近的闵洼小学上学,而是跟着母亲走20多分钟路到邹棚小学上学。闵正安回忆,上小学时老师总夸他聪明活泼,“将来肯定能考上中专,回来教书满可以的”。但上了两年他就倔着不上学了,说没意思。老师觉得他成绩还好,还专门上家找过几次。后来听同学说,他跟老师发生口角了。
闵拥军第一次犯癫痫病是1991年,癫痫在农村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病症,不发病的时候跟好人一样。1992年,闵拥军到北京跟着舅舅在养鸡场打工,后来又去广东打工,但都没干长久。闵正安建议他学机械,但闵拥军嫌太脏。他觉得同村一个学习比他差的同学搞家电维修“干净轻松”,于是去北京学了4个月,学成归来后又到郑州跟着一个姓陈的师傅学徒,1998年自己开了家电维修的小店。2001年他结婚成家,婚后,夫妻俩一起在郑州经营小店。2003年,他们的大女儿出生,媳妇就开始在家带孩子。
到此,闵拥军的生活看起来走上了正轨,但不知道何时要犯病的癫痫一直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些年,他相当一部分收入都花在了看病吃药上。闵正安说,这些单据现在都交到公安局了。2004年,他发病多起来,就关掉了小店回到了家里。这之后,闵拥军天天待在家里。每到收稻后,妻子就会随着光山的充绒大军出去打工,一年也就有个万八千块钱收入。闵拥军常常对母亲说:“看起来毛病治不好了,我很失望。”他发病的频率不断提高。他曾去各大医院看过病,但越看病越重,到2012年,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病。
这一次,闵正安还以为儿子跑跑、散散就过去了,但事情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亲戚过来通知他的时候,他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只知道儿子有病,他请不起律师,也不知道法律援助跟他有没有关系,大孙女每天还要上学,小孙女每天还要照顾,日子还要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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