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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医生之死

2013年05月16日 07:29  经济观察报

  这个亲眼看见妻子坠落的男人受到了严重刺激,目光凝滞,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她是被逼死的!”

坠楼女医生王萍生前最喜欢这张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坠楼女医生王萍生前最喜欢这张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

  在一栋灰扑扑的建筑顶层,和大部分馆陶人一样,王萍精心经营着自己的小家,直到她从供职的县医院三楼摔下终结了生命。如今王萍的家里,满地随意丢弃的烟头无人清扫,门口两大袋垃圾因为长期堆放而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5月10日,馆陶县的天空笼罩着厚厚的雾霾,这是女医生王萍坠楼后的第11天,住院楼后水泥地上的血迹经过雨水裹挟着煤灰的冲洗,已经看不见痕迹。然而,王萍的丈夫王子凯很难忘记那一幕,“一闭眼,就看到她穿着白大褂从医院三楼失手坠落的场景。”王子凯说。这个亲眼看见妻子坠落的男人受到了严重刺激,目光凝滞,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她是被逼死的!”

  王萍是河北省邯郸市馆陶县医院神经内科的一名医生。坠楼前5个小时,她担任了一名患有心脏病的7岁男童沈志毅的主治医生。约两个半小时后,沈志毅因输液感到不适,抢救无效身亡。沈志毅家属认定是医疗事故,前后两次对她进行激烈的辱骂殴打,她被迫躲进医生办公室的隔断间里。

  被困半个小时不易脱身的王萍,最终在21时35分左右,选择用床单系住暖气管从窗户逃生,不料失手坠楼。30多个小时的抢救未能挽回王萍的生命,白色的布单覆盖了未满34岁的她。

  接诊

  坠楼的那天,王萍上白班。中午出门前一双儿女豆豆和优优送她到门口,喊着:“妈妈,我等你回来。”王萍转身和他们告别,留下一串匆忙的脚步声。

  到了医院换上白大褂后,王萍有忙不完的活。她曾因为工作压力而长时间失眠。“再见了,我的2012,迎接2013,我失眠了,新的一年开始了,不知我的命运会不会有所转机。”这是今年年初王萍写在QQ上的签名。尽管如此,在她患者的记忆里,这个身材微胖、个头不高、圆脸、戴副眼镜的女医生总是带着笑容。

  7岁男童沈志毅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但在父亲沈光口中,孩子身体健康,爱吃排骨和大米饭,从小喜欢玩电脑,在馆陶县前石玉村上小学,喜欢到处乱跑。由于孩子大部分时间由妈妈照顾,沈光管得不多,这位父亲不能准确说清孩子读几年级。

  当天中午,在姥姥家吃完饭的沈志毅咳嗽得厉害,由沈光和妻子开车把他送往县医院。接诊的马金娥是神经内一科的主任,与孩子的姑姑相熟。

  沈光称这次来医院就是看咳嗽,原本准备开点药回家去输液,但由于怕把握不好“一分钟六滴”的进度,他在马金娥的建议下决定让孩子住院。

  马金娥事后告诉王萍的弟弟王鸣,自己当时对沈光说过:“你这小孩的病情不好了,进来也就是等。不过在家等和在这里等是两个概念。”

  下午4点24分,沈志毅由门诊转移到了神经内科住院部3号病房。这是患儿沈志毅与医生王萍的第一次相遇。

  同病房的病人黄胜(化名)称,“孩子进来时就已经喘得不行了。手、嘴唇等部位都发紫。”

  16点37分,王萍在沈志毅的电子病历上写下了“病危”、“I级护理”、“绝对卧床”、“低盐低脂饮食”等字句。

  给孩子查完体回来,王萍摘掉眼镜擦着眼泪和同事“馆陶吧吧”(在百度“馆陶吧”中发帖时用的网名,身份为王萍的同事)说:“我觉得孩子很可怜。”

  16点40分,护士牛青开始给沈志毅输液,并于50分钟后进行体温测量与心电图检测。检查的结果是:体温38度,心跳176次。在沈光给记者提供的心电图上显示有“室上性心动过速”的字样。

  据馆陶县官方披露的救治信息,沈志毅此前患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血管畸形,曾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治疗。开胸后医生发现病情严重,未对患者实施手术。

  沈光说,西安的那次治疗是在5年前,回家后孩子正常上学,一直没出现问题,直到这次咳嗽发作。

  王萍的同事李平(化名)表示,感冒咳嗽是诱发心脏病的重要原因。

  当时王萍让牛青把吊针先停了,并给沈志毅开了一支盐酸普罗帕酮注射液,俗称心律平。沈光回忆,在打了四五分钟后,孩子开始说难受,“我们想停下来,可王医生说没事。不久,孩子就不行了。”

  沈家认为是因为王萍的过失导致了此次事故发生。然而,主任马金娥事后表示:“如果我在,我也是这么开(药)。”

  当时,已经下班的马金娥得到消息立马往回赶。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紧张抢救,沈志毅的生命还是没有被挽回。

  冲突

  沈志毅停止呼吸后,马金娥在一旁劝导家属。“最初的一小时还是保持冷静的。”事后,马金娥向王萍弟弟王鸣回忆说。

  沈光当时给家里的长辈亲戚都打了电话,说“孩子病得厉害住院了,过来吧”。其实孩子已经断气,只是沈光不好在电话里说。而沈志毅的爷爷有心脏病,在孩子过世后的第二天,沈家才敢把消息告诉他。

  7点左右,医生叫沈家人过去谈话。沈光和孩子的姑姑、奶奶、舅舅四人去了医生办公室,“马主任说药没错,量也没错,方子没错。然后她说心律平打了26ml,我们说打了35ml。为此争执了有20多分钟。”沈光说。

  沈光觉得和他们谈不拢,要求找院长、王萍、牛青来对质,把事情经过说一次。副院长吴秋俊将沈光和其他几位家属带到了前楼会议室,“他把马主任之前的话对我重复了一遍。”“总之没有谈拢。”沈光回忆说。

  沈光说,沈家既没有打人,更没有砸玻璃。

  但是,馆陶县警方的调查却显示王萍坠楼之前曾遭围攻:患儿的父母及亲属认为孩子死亡系医疗事故,他们来到病房三楼的医生办公室,找到了主治医生王萍,并对王进行辱骂殴打。随后,他们被闻讯而来的医院人员拉开,医院领导带着一部分家属去其他办公室谈判。为防止进一步冲突,医院工作人员与另外一部分家属在医生办公室隔断外间及门口处交涉解释,此时王萍在隔断里间。

  事后,中国医师协会在官网上发文质疑,称医院让医生直接面对患者家属是失职。

  王萍两次面对沈家的打骂正是在医生办公室。狭小的办公室被4扇不透明的玻璃门隔断分成里外两间:外间摆着两张办公桌作为医生诊疗场所,里间紧挨着窗口摆着一张上下铺,是医生休息的地方。

  孩子去世后,已经下班的王萍继续坐在办公室外间写病历。沈家人冲进办公室,用杯子砸向王萍的胸口,随后对其进行殴打。在其他医务人员的保护下,王萍躲到里间。同时,主任马金娥、值班护士牛青、护士长崔红蛾也都被沈家人殴打。不过,李平称这三人并无明显外伤,都没有影响工作,“就是冲着王萍来的。”

  沈光和部分沈家人被带去见副院长吴秋俊,要求进行对质。此时,有医护人员陪同王萍从里间出来,结果王萍又遭到一顿打骂。沈家人喊:“要她抵命,打死她,不能让她跑了。”无法离开办公室的王萍又躲进了里间。两名医院的工作人员守着靠右边的没有锁的推拉门,不让沈家人进入。沈家人开始打砸医院设备,电脑、病历夹都被砸坏。不久,沈家一名女士用椅子打破了隔断最左边的整块玻璃。

  办公室门外,哭声、骂声混合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在长达半小时的时间里,挨了沈家两顿打骂的王萍躲在里间做了什么,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最后作出弃门走窗的抉择。

  直到楼外有人喊:“有人跳楼了!”

  拉开玻璃门,只看到一条床单系在暖气管上,耷拉到窗外1米多长。王萍已经不见。

  死亡

  5月4日,见律师的时候,丈夫王子凯一身简朴的西装加运动鞋,低着头拘谨地坐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上。

  谈到妻子的死,他垂放在合拢大腿上的双手没有停止过颤抖,并不时用手捂住胸口。

  他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坠落。

  事发那天,临近下午5时,王子凯给妻子打电话,是王萍的同事接的,说她在抢救病人。

  过了一段时间,王子凯接到了妻子王萍的电话,说自己还在忙。

  王萍出生于农村,家里有两个弟弟,他俩没有上完初中就到东北打工,每个月往家里寄钱供姐姐读书。王萍1999年考上了河北承德医学院。上学时,王萍为了省钱总是自己带咸菜去学校里吃,吃饭的饭盒是家里用了多年的茶缸。

  比王萍小1岁的王子凯2004年毕业后回到母校馆陶县一中工作。同年,王萍到馆陶县医院上班。经人介绍,两人恋爱并于2006年结婚。

  王子凯每月工资不到1500元,王萍的待遇高一些,但两人工资加起来也不到4000块钱。结婚请喜酒时,王萍连科室的同事都没敢叫全。结婚头两年,小两口靠租房生活,直到2008年,才贷款买了馆陶一中教职工小区的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贷款至今还未还清。

  相比之下,沈光家境要殷实一些。沈光原来是给大伯沈英文开车的,目前在沈英文手下接了一个学校项目。沈英文为河北省劳动模范,在当地人称“大英文”,是邯郸市一家颇具规模的建筑安装公司的董事长,公司承建的官方项目包括馆陶县人民医院病房楼。沈英文在家族中颇有威望,孩子去世第二天,沈家人找到了他,沈英文要求他们别闹了。当天,沈家就把孩子下了葬。

  出事当天,王萍上白班,本应该在下午5点半下班,但医生的工作性质让加班成为家常便饭。最开始到吃晚饭时王子凯还会给妻子打电话,后来也就不打了。“她有时候跟我说工作太累了,我劝她休息休息,可是她说为了孩子、为了我们这个家,再累也值得。”王子凯回忆说。

  那天稍晚些时候,王子凯接到了王萍一个女同事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有患者闹事,让他赶快过去。正在给学生上晚自习的王子凯立马骑电动车往医院赶。

  此时,玻璃门将王萍与气势汹汹的沈家人、朝夕相处的同事都相隔开。

  玻璃门外,沈家亲友在对王萍进行谩骂、高呼偿命。

  玻璃门内,这个喜欢毕淑敏、喜欢读《诗经》的女子,这个始终努力提升医术,为曾经给患者做腰椎穿刺手术失败而郁闷的女医生,在做最后的选择。

  在亲人口中,王萍很孝顺,可是此前一直因为工作忙、孩子小,回娘家的时间不多。从今年开始,王萍回娘家频繁了。有时候才上完夜班,第二天她也不休息,带着两个孩子就往娘家赶。

  王萍表妹也是当地医务系统人员,由于从事职业相近,两人联系频繁。事发当天,她原本要去找王萍玩,号码拨了一半,却被手中的事耽搁了。王萍经常骑着电动车一前一后带着两个孩子到表妹家玩,丈夫王子凯也经常随同。家族里老老小小有个头疼脑热她都上门帮着看病,或者是为他们介绍医生同事。“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家里我姐夫都听她的。”王萍的表妹说。

  但是,对于自己从事的职业,王萍也有迷茫的时候。今年1月份,她的QQ签名是:“我迷茫了,不知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要想做好一个医生,先做好一个人。”

  那天21时35分左右,王萍把2米长床单的一头系住暖气管,自己手拽床单另一头,试图从窗户离开房间,却失手坠楼。由于头部和身体右侧直接着地,当场脑浆迸裂,瞳孔扩散,内脏严重受损。

  彼时,身材瘦弱的王子凯因无法突破沈家人和围观者的包围,下楼绕到住院楼后方的空地上。黑暗中他只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妻子在窗口露了一下身子,就从窗户上掉下来了,半空中好像还绊了一下二楼的窗台。

  他和另一位闻讯赶来的男医生一起抬着120多斤的王萍往急救室跑。

  事后,王子凯回忆妻子当时衣衫不整,身上有多处伤痕,但是分不清是摔伤还是打伤,下嘴唇缺了一块。

  “妈妈,妈妈你快回来!”王子凯把两岁的儿子优优喊妈妈的声音录下来,反复播给王萍听,希望能给予妻子战胜死亡的力量。然而,经过30多个小时的抢救,王萍终因伤势过重,于5月1日2时18分去世。

  未来

  在王萍跳楼后约20分钟,即29日21时52分,馆陶县公安局指挥中心才接到警情。王萍家属质疑,在此之前王萍被辱骂殴打时为何没有人报警,更没有出警。

  在县人民医院的门口处就设有“馆陶县公安局县医院治安室”,醒目的标牌上印有警徽。但县医院保安说自己已经在这儿上了十多年的班,警务室虽归医院管辖,但值守人员需公安局配备,治安室成立至今,没有警察值守过。

  坠楼前3天,王萍在个人空间内转发了一篇《中国不需要医生》的文章。这篇文章从医生的视角讲述了一则医患纠纷的故事:一家医院抢救颈椎骨折的车祸病人,但历时9小时后患者死亡,家属执意要让主持抢救的医生偿命。

  3天后,王萍遭遇了同样的一幕。

  在王萍精心经营的家中,如今烟头随意丢弃,无人清扫。屋外,两大袋垃圾长期堆放,已散发恶臭。客厅中挂着一幅字画,上面写着“家是一个温馨甜蜜的字眼。在家可以无拘无束地尽享天伦,可以冲破时间的界限去聆听儿时的笑声,也可以充气加油准备扬帆远航”。

  而今,女主人的离开,让这个家庭集体崩溃。

  王萍年过花甲的母亲因为伤心过度,流泪昏厥,一谈到王萍的死,血压就飙到160。在她看来,2003年SARS的时候,她的“萍萍”去北京考试,被隔离了四五天都没事,应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才是。

  两个孩子从王萍“头七”的前一天开始,陆续高烧不退,豆豆睡着的时候还喊:“妈妈别走。”

  出事后,丈夫王子凯目光空滞,眼睛总是直直地盯着前方,也不哭。亲友的慰问、记者的询问让他不断回忆起坠楼的场景,多次休克脱水昏迷,一直在输液。在王萍“头七”的仪式上,这个清瘦寡言的男人,被两个彪形大汉硬生生地按着,才没有为坠楼的妻子磕破头。

  此时的王家没有一个主事的人,对于如何为王萍讨一个公道,王家内部还存有分歧。弟弟王鸣很忿恨却无奈:“我只是一个农民!”

  事发11天以来,沈家没有人向王萍家属道歉慰问。沈光频繁出入派出所,他没有透露与医院最后协商的结果。副院长吴秋俊向央视记者否认了已经给沈家赔偿的传言。

  县医院里,王萍坠楼的办公室已经和第四病房调换位置。隔断被拆下,办公桌被三张病床替代。尽管作为医院,馆陶县医院历经过无数生老病死,但是医生李平表示:“这和病人走了不一样,我们毕竟还是觉得晦气。”

  半个月前,王萍还在这间房里和同事商量一起报考“执业药师”资格证。该同事表示考了证可以到药房工作,比当医生安全。

  医院的医生信息栏上,王萍的照片已经用白纸蒙上,院领导的公开联系方式等信息也被撤下。医院拒绝接受记者采访,王萍的同事也大都对媒体保持沉默。一位医生向经济观察报记者透露,“医院说了不让议论、不让跟帖!”一位当事人在央视找到她时以自己有心脏病为由躲开了。一位熟悉当时情况的同事在百度“馆陶吧”上说,不敢站出来是因为“自己害怕打击报复”。

  网络上,各地的医务工作者对这位女医生之死表现出了极大关注。王萍的大学同学多数还是在医疗岗位上,在得知王萍去世的消息后,除了惋惜死者,更是对自身职业境遇表示了极大的焦虑,他们相互提醒各自要注意安全,明哲保身。王萍的一位同学甚至表示,今后交待病情要往严重里说,“让病人和家属有住了院就像一只脚踏进棺材的感觉才行。”(文/沈念祖 胡丹 应采访对象要求,黄胜、李平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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