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名为《洞庭湖岳阳综合枢纽预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正式文件,已经上报湖南省政府相关部门:湖南将投资约180亿元,在洞庭湖的出口城陵矶兴建一个综合枢纽工程。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周范才 | 湖南报道
2013年春节刚过,躺在病床上的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会长徐亚平,被湖南当地媒体刊发的一则消息惊着了:湖南将投资约180亿元,在洞庭湖出口城陵矶兴建一个综合枢纽工程。
消息显示,一份名为《洞庭湖岳阳综合枢纽预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正式文件,已经上报湖南省政府相关部门。
根据规划,这一枢纽工程包括挡水闸坝、水电站、通航建筑物等三大部分,将把洞庭湖经城陵矶注入长江的湖口拦腰截断。
这是一项被湖南寄予厚望的工程。根据这份“预可行性研究报告”,工程建成后将实现洞庭湖汛末最高调控水位25米,相应总库容30.3亿立方米,枯水期最低调控水位22米,相应库容11.3亿立方米,从而一举扭转每年11月至次年4月洞庭湖枯水期愈趋严重的缺水尴尬。
而这并不是徐亚平最为关注的。近年来,徐亚平因坚持在洞庭湖保护面临严峻生存危机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江豚而为人所知,被誉为“江豚卫士”。
2013年大年初一,徐亚平率领保护江豚的义务巡逻队,像往常一样深入洞庭湖巡逻时不幸受伤,致使小肠穿孔当场昏迷。
“那将是江豚的灭顶之灾。”徐亚平向《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阐述的理由是,这一巨无霸工程建成后,将彻底切断江豚等水生动物的洄游通道,千万年来浑然一体的长江、洞庭湖水体生态环境将可能从此改变。
这正是横亘在水利工程专家和生态保护工作者之间的巨大分歧,而分歧背后,是共同的洞庭湖。
200亿“拯救”洞庭湖
主持起草《洞庭湖岳阳综合枢纽预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是湖南省交通规划勘察设计院,其前身为湖南省交通厅规划设计院。
也正因其官方背景,有关这一工程“预可行性报告”的正式提交,被舆论认为是湖南省地方政府试图加快推进枢纽工程建设的某种佐证。
本刊记者了解到,这一综合枢纽计划选址在东洞庭湖出口河段,计划正常控制水位25米,枯水期最低调控水位22米。根据水位测算,工程建成后将获得15.3亿立方米的调节库容,增加洞庭湖水面积近1500平方公里。
按目前洞庭湖面积2600平方公里计算,这意味着枢纽工程建成后,洞庭湖面积将扩大一半以上。
“具体造价有多个版本,我们有一个估算数字是190多亿元。”上述报告的负责人、湖南省交通规划勘察设计院航电枢纽设计处处长周作茂向《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透露。
至于具体工程细节,周作茂表示因过于敏感,需要请示湖南省交通厅同意后,方可接受采访。
用近200亿元的资金,试图拯救缺水的洞庭湖。
洞庭湖曾经号称我国第一大淡水湖,以“八百里洞庭”著称。然而,随着环境变迁和人类活动,到1949年时洞庭湖仅保有4350平方公里面积。
之后,洞庭湖萎缩的速度加快,随着最近半个多世纪以来围湖造田等人类活动,洞庭湖被人为切割,如今仅2625平方公里。
作为长江流域的重要调蓄湖泊,洞庭湖的萎缩一度让每年汛期的防洪压力进一步凸显,“恢复浩浩荡荡的洞庭湖”遂成湖南人的夙愿。
随着三峡工程的建成,洞庭湖又开始面临严重的缺水尴尬。
据公开资料显示,早在三峡工程启用前,湖南省政协曾组织多达百位政协委员、专家学者展开三峡工程建成后对洞庭湖的影响研究。
其中结论之一是,枯水季节三峡水库经调度可不同程度提高城陵矶水位从几厘米到1米不等。
而最近几年的事实却未能支持这一结论。2009年,三峡工程开始进行又一次试验性蓄水,拦蓄水量占来水总量的30%左右,减少了下游来水量。也就在这年下半年,洞庭湖遭遇了罕见的低水位。
来自湖南水文部门的资料显示,2009年10月,洞庭湖城陵矶站水位降至60年来历史同期最低值21.7米。
洞庭湖喊渴
“枯水季节缺水,已经是洞庭湖面临的最大问题。”原湖南省政府参事、湖南省水利厅洞庭湖水利工程管理局原局长聂芳容对《 瞭望东方周刊》表示,在三峡大坝建成后,洞庭湖原来长期面临的防洪压力大为减轻,但缺水又让试图加快发展步伐的洞庭湖区遭遇尴尬。
类似的尴尬在接下来几年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湖南师范大学资源与环境科学学院教授李景保曾表示,21世纪以来的12年内,除2004年和2010年外,其余年份洞庭湖均发生全湖区性旱灾,并且灾情呈恶化趋势。
长江水经由荆江“三口”注入洞庭湖,由西而东分别是松滋口、太平口、藕池口。近年来,由于常年泥沙淤积,尤其是自三峡水库启用之后,长江入湖水量明显减少。据媒体报道,2008年,洞庭湖水只有24%来自长江,67%源于“四水”(湖南省境内的湘江、资江、沅江、澧水)。
湖南省地质研究所教授童潜明向本刊记者介绍,长江的入湖水量自1936年以来减少了将近3/4,尤为关键的是“三峡水库蓄水期间及枯水期荆江入湖水量接近于消失”。
此外,长江水经过三峡库区的调蓄,下泄江水裹挟的泥沙锐减,使得河床不断下切,造成长江水位变低。
本刊记者获得的湖南省水利厅统计数据显示,三峡蓄水以来“三口”年均分流量衰减幅度超过60%,其中每年12月到次年4月的枯水季节入湖流量从约500亿立方米减少至80亿立方米,衰减幅度超过80%。
三峡工程建设之初,就有地质和水利学者注意到了这一现象。
据了解,早在1998年,原水利部副总工程师、中国工程院院士徐乾清就曾警示,三峡建成后,荆江河段将会冲刷严重,使得分向洞庭湖的江水大为减少,藕池口等入口甚至可能断流。
学者的警示不幸言中。三峡蓄水后,藕池口、太平口等在2008年、2011年间由于干旱等因素的叠加,一度一年内数月断流。
湖南省水利厅也曾测算,三峡水库运用50年,松滋、太平、藕池分洪道年均断流时间分别将增加84天、72天和63天。
童潜明并不认为洞庭湖缺水全是三峡工程的影响,事实上洞庭湖更为依赖的是湖南境内的湘、资、沅、澧“四水”。但“四水”在穿行湖南境内时一路被拦截。
童潜明估计,“四水”沿岸的各种大中小型水库不下1万座,其中大型水库就有200多座。
“战略举措”
今年3月,原湖南省人民政府参事、湖南省洞庭湖可持续发展研究会副理事长郭辉东曾撰文透露,就在徐乾清院士发出三峡蓄水,长江“三口”可能断流的警示后,他就先后与童潜明等人展开过在洞庭湖口修建控制性水利工程的探讨。
在三峡水库蓄水以及近年洞庭湖区暴发干旱后,有关企业、水利学者和湖南官方的努力明显加速。
2009年,时任湖南省水利厅洞庭湖水利工程管理局副总工程师周北达等人发表题为《城陵矶建设综合枢纽工程可行性探讨》的文章,积极呼吁将建设城陵矶综合枢纽工程提上议事日程。
2010年年初,时任岳阳市政协主席白尊贤在参加湖南省两会时,曾以“积极应对洞庭湖低水位危机”为题进行发言,提议在松滋、太平、藕池“三口”清淤和新建涵闸、泵站,在城陵矶修建湖口控制工程,以实现将洞庭湖区枯水水位控制在25米左右,水域面积保持在1000平方公里。
据童潜明介绍,这一建议引起时任湖南省政协主席胡彪的重视,由他与20多名在湘全国政协委员在随后召开的全国两会上联名提案,希望国家重视洞庭湖水位下降的问题。
在城陵矶所在的湖南岳阳市,地方政府的热情更显迫切。2011年1月,时任岳阳市长黄兰香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公开提及要推进城陵矶洞庭湖综合枢纽工程的前期工作;此后,岳阳市水务局还向市政府建议成立“城陵矶水利枢纽工程前期工作推进领导小组”,将相关工作推向实际操作层面。
“我年年都在搞调研,年年要提。”黄兰香曾对当地媒体透露,她在2010年3月全国两会期间提出建议,加大洞庭湖的综合治理,在洞庭湖与长江交汇处建枢纽工程,以保证洞庭湖正常所需生态用水。
2011年12月,《湖南省内河水运发展规划》正式对外公布。其中,洞庭湖岳阳综合枢纽工程被列入湖南重点建设的十大工程。
去年,湖南省通过的《湖南省推进新型城镇化实施纲要(2012-2020年)》(送审稿),其中也明确提出要加快推进岳阳城陵矶枢纽前期工作。
2012年4月,时任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党组副书记、副主任李江率省人大调研组在岳阳考察期间举行了“建设洞庭湖城陵矶综合枢纽工程座谈会”,认为“兴建城陵矶综合枢纽工程,适当提高枯季水位,拦蓄一定水量,是解决当前洞庭湖区水资源严重短缺、水生态环境恶化等问题,实现洞庭湖区‘大水防得住、枯水不缺水、生态有保障’的战略举措”。
对此表现积极的还有水利工程企业。据本刊记者了解,至少在5年前,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公司曾委托水利水电勘测设计研究院就拟在城陵矶修建综合枢纽工程提出过初步研究报告,以将洞庭湖枯水季节水位控制在25米左右,保持1000平方公里水面、30亿立方米淡水资源,同时兼顾发电、航运功能。
即将于今年9月在厦门举行的第17届中国国际投资洽谈会,这一水利枢纽工程将是投资推介项目之一。
江豚与鱼道
反对的声音同样强烈。
根据前述“预可行报告”,这一枢纽工程将“在适当位置设置鱼道与冲沙建筑”。
“江豚会乖乖听你的,走鱼道吗?”对跟江豚打了十几年交道的徐亚平来说,这种设想在他眼中显得很外行。
聂芳容也对大坝建成后对鱼类生存的影响表示担心,“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能通过‘鱼道’把鱼调进调出,这又不是赶猪赶羊。”
长江江豚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早在2500万年前,江豚的近亲就开始在长江中繁衍,而到了1996年,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将其列入濒危物种红皮书。
据世界自然基金会和中科院水生所提供的信息,至少在20年前,长江流域还有大约3000头江豚,分布在长江中游、洞庭湖、鄱阳湖等水域。到了2006年9月,洞庭湖江豚数量为230头;2007年6月,江豚数量为180头;2009年1月,江豚数量为145头;2010年1月,江豚数量为114头。到了2012年3月,水生所的专家测算到的江豚只有85头。
本刊记者曾于去年5月深入洞庭湖区调查,发现在面临干涸严重问题的同时,过度捕捞、暴利采砂等又让洞庭湖江豚遭遇灭顶之灾。
长期负责洞庭湖江豚保护项目的世界自然基金会长沙项目办主任蒋勇向《 瞭望东方周刊》介绍,采砂船的马力巨大,产生的噪声扰乱江豚的声纳定位,使其捕食困难,加上繁忙的运砂等航运活动阻塞了江豚在洞庭湖与长江之间的迁徙通道,妨碍了基因交流。
据蒋勇介绍,千万年来江豚严重依赖洞庭湖与长江之间的迁徙通道,而一旦大坝建成,江豚的生命通道将可能被人为阻断,那将是一场巨大的生态灾难。
作为地质学者的童潜明,尽管很早关注到城陵矶建立综合枢纽工程的讨论,但他始终认为这一工程建设“没有必要”。
“这么大个工程对自然的改变太大,不可预见的东西太多了。”童潜明从地质角度分析说,如今的洞庭湖口依然处于沉降过程中,地质活动并不稳定,历史上还曾发生过3~5级地震。
在谈及兴建城陵矶综合枢纽工程的必要性时,童潜明也认为有关方面尚没有弄清楚两个问题:洞庭湖的枯水期究竟缺多少水、建坝能解决多少水。
为此,童潜明曾一再提出洞庭湖的“最低生态需水”概念,“缺水多少不清楚,建坝是不是必须的呢?”
“很多人简单地认为城陵矶建坝就解决了所有问题。”聂芳容也呼吁,“关于大坝的很多研究还非常欠缺,千万不能想得太简单。”
洞庭湖生态经济区
长江上的另一个大型湖泊鄱阳湖也早就有类似的冲动。
2008年9月,江西省水利厅正式公布“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规划方案”,计划在距长江27公里处的鄱阳湖北端,投资近100亿元修筑一座长约2.8公里的混凝土大坝,以提高鄱阳湖枯水季节水环境容量。
江西方面赋予这一枢纽工程的美好愿景是:“提高鄱阳湖枯水季节水环境容量,达到供水、保护生态环境、保护湿地、消灭钉螺、航运、旅游、发电以及水产等方面的综合效益。”
这一方案甫一公布就遭致巨大的反对声音。
此间媒体公开报道,2009年,在获悉鄱阳湖有意建坝的消息后,中科院政策所副所长王毅联合陈宜瑜、曹文宣、李文华、刘兴土等15名院士、专家,联名上书国务院,坚决反对建坝,认为如果鄱阳湖建坝将对生态环境产生严重影响,一些濒危、珍稀鱼类、鸟类将因其栖息地、觅食地不复存在,有种群丧失的危险。
这年底,国务院正式批复了《鄱阳湖生态经济区规划》,引人注目的是存在巨大争议的“鄱阳湖水利枢纽工程”相关内容被去除,仅仅用两句话作了概括:做好水利枢纽前期工作,积极推动鄱阳湖水利枢纽各项工作。
这被认为是相关的反对声音引起了国家决策层的重视。在童潜明、聂芳容等人看来,院士们的反对意见同样适用于有意在洞庭湖开建的综合枢纽工程。
引人注目的是,与江西打造“鄱阳湖生态经济区”并成功获批的诉求类似,近几年来湖南省委、省政府同样提出建设“洞庭湖生态经济区”,将洞庭湖区域的岳阳、常德、益阳三市全部囊括其中,并联合湖北省将位于洞庭湖北的湖北荆州市也划入这一经济区范畴。
湖南省发改委一高层官员向《 瞭望东方周刊》证实,2012年2月,湖南、湖北两省正式全面启动洞庭湖生态经济区规划编制工作,涵盖总体规划和水利、交通、旅游等9个专项规划。今年初,全部规划编制工作完成。
据上述官员向本刊记者透露,建设洞庭湖生态经济区规划已经上报,并有望最快于2013年上半年获得国务院批复。
在本刊记者获得的“洞庭湖生态经济区水利专项规划”中,有关综合枢纽工程建设的表述是:加快推进城陵矶水利综合枢纽工程项目前期工作,尽快动工兴建。
这份由湖南、湖北两省水利厅联合编制的水利专项规划,将兴建洞庭湖出口综合枢纽工程视为稳定“江湖关系”的关键工程,旨在“有效调节枯季洞庭湖出口水位,蓄水养湖,恢复枯季湖泊水面”,以“遏制湖泊萎缩,重现生机勃勃的洞庭湖”。
目前,上述规划仍处于“征求意见稿”阶段,湖南官方尚未对最终是否支持兴建城陵矶综合枢纽工程明确表态,国务院将如何批复“洞庭湖生态经济区”也尚不可知。但可以预见的是,围绕工程利弊而起的官方、学界、民间争议,将和日益引起关注的洞庭湖一样,会长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