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就两个价值,一个是认识价值,一个是娱乐价值。《一九四二》有什么样的认识价值呢?就是认识我们的民族性。
准备: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三联生活周刊:我们回到19年前,回到那个有阳光、温暖的下午,你看完了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那个时候,你被什么东西打动了?
冯小刚:看完了这个小说,它让我对民族的认识有了新的变化。我发现我们这个民族很有意思,这个民族貌似有信仰,实际上可能是没有的。我是无神论者,我什么都不信,但是我去国外的教堂,我愿意坐在里头,那地儿挺安静的,让你有一种反省的感觉。但你在中国的寺院里就找不到这个。比如我再说俄罗斯这个民族,它也是灾难深重,跟中华民族差不多,但是你看俄罗斯民族出了一大批艺术家,像柴可夫斯基、肖洛霍夫、列宾,很多很多大师。他们的作品写灾难的时候,有特别宏大的救赎的主题。可是,中国的音乐你仔细听,《步步高》,还有《喜相逢》啊,《雨打芭蕉》啊,这些东西,都是看完这个小说我才愿意去想的。
三联生活周刊:然后你就去找刘震云……
冯小刚:1994年,那时候我刚拍完他的《一地鸡毛》,我拍电视剧,还没拍过电影,具体找多少钱来拍它,我还都没有概念呢。当时在京丰宾馆开一个会,在那里,碰到刘震云,我告诉他我有这个想法。震云说:“不着急,容我再想想。”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也经常见面,梁左、王朔、刘震云和我,我们四个隔长不短地包顿饺子,凑几个凉菜,说一宿的醉话。这中间我记得有几次提起来说应该拍这个电影,震云都不实接这个话茬。
三联生活周刊:看来刘震云很谨慎。
冯小刚:到了2002年,过年的一个晚上,刘震云来了,我俩喝了酒,喝完酒坐在我们家地上。我印象特别深,我给他念北岛的散文集《蓝房子》,从那里头你能看出北岛有他思乡的一面,他的散文跟他的诗是两个劲儿。然后,我印象中,刘震云说:“我今天来有件大事,我想把《温故一九四二》这苦孩子正式托付给兄长了。”他说兄长,因为他比我小。然后他说:“这件事我愿意和兄长共进退。”
这样,马上我就把小说给中军、中磊他们看,大家一下决心拿出来3000万元。在2002年,要拍一个文艺片,这基本上是一个自杀的投资数字。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些贺岁片的群众基础。于是我们就先开了一个座谈会,在北影,参加的是导演和电影研究方面的专家,就在一个小平房里头。讨论会上所有人都反对,大家都说这是一篇特别好的小说——但这是个纯小说,它不适合拍成电影,因为它是一盘散沙。大家共同提出来,没有情节,没有人物,没有故事,那么多条线。最要命的是,一个电影可以有多条线,但是每条线的人物要互相见面,可这里大家是互相不见面的。
大家说完就散了,留下我和刘震云蹲在那个小平房外头,杨树底下。刘震云问:“这事儿你还做不做?”然后他自己又说,“我觉得呢,今天下午开这会呢,只得到了一个信息,就是‘不可能’。”震云说:“你前面拍那些片子、我写的小说都是把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把可能的事变成可能是一个特别没有价值的事,但是90%的人都是干的这件事。”他说,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这才是特别了不起的事,是他特别愿意做的事。正因为大家今天下午说它不可能,所以让我们产生了一定要把这个不可能变成可能的愿望。
三联生活周刊:是他的愿望更强烈还是你的更强烈呢?
冯小刚:我们俩都有。一个导演不可能把一个小说拿来就直接搬上银幕,肯定要在剧本上把小说进行一个加工。我们正式开始弄剧本,怎么弄,这时候刘震云又说了几句话: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聪明人;一种人,笨人。聪明人弄剧本,是找另外一些聪明人坐在宾馆里刮头脑风暴,然后侃出一个故事来,就像当初我们《编辑部的故事》,就是弄一大帮人这么侃出来的。这种方式也卓有成效,东西也能出来。刘震云说他觉得呢,还有一种人是笨人,笨人的办法之所以笨就是不知道抄近路,不知道抄近路就只能把每一条路都走一遍,然后才能知道:哦,这条道是我要去的道。但是这里头你可能走了很多条冤枉道。我跟震云说,咱们俩肯定不是聪明人,是笨人,咱们就走笨人的道。怎么讲这个故事?我说咱们上路采访去,沿着你小说涉及的省份,咱们走,在这个路上,我相信,这东西就出来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们去了哪些地方?
冯小刚:我们去了河南、陕西、山西、重庆。我们到河南发现,河南已经变得既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就是那么一种视觉感觉。但是在河南的收获是,你能找到那些还健在的人,他能跟你聊一聊逃荒的事儿。
河南1942:60年后的一些发现
三联生活周刊:60年后,那些亲历者会怎样描述当年的灾难?
冯小刚:我们在河南巩义的一个教堂就碰见一个叫刘和平的老太太,这老太太跟我们说她经历的1942年灾荒。她看到过家里头亲戚要把孩子卖了,当妈的抄起扁担,一扁担就把孩子拍死,就是宁可拍死他也不能给卖了。她说家里一个亲戚倒在路边要死了,旁边的灾民过来扒开他裤子,在他屁股蛋子上割了一块儿肉吃。他之前是饿昏过去了,这一割,他一疼,就醒了。他说“你别割我的肉,我还行呢”。这灾民说“你不行了,你救救我吧”。
刘和平从那事儿之后就信了教了,她说她家里很多人都饿死了,然后那个传教士就让她把手放在《圣经》上,就说“我说一句你跟我说一句”。那老太太记着传教士说:主啊,你擦擦我的眼睛。她就跟着说:主啊,你擦擦我的眼睛。完了传教士说:别让我再流泪,让我忘了他们吧。从那以后她就在那教堂里头,现在估计也去世了。从那以后,刘和平老太太说她再也没有吃过肉,也没有哭过。
老太太给我们唱了一首歌,我们问她信不信有天堂,她说她当然信有天堂了。我们仨人蹲在墙根那儿,我说你跟我说说天堂是什么样,老太太牙都没了,当时九十几岁啊。老太太说:“玉石铺面黄金街”——这是穷人对财富的想象,玉石的铺面、黄金铺的街。这第二句最有劲儿:“喝口凉水就不饿”——这是一个灾民对天堂的想象,如果能喝口水就不饿,这太棒了,在天堂你能喝口水就不饿。“玉石铺面黄金街,喝口凉水就不饿”——天堂,一下子让我们对天堂认识得特别具体。
冯小刚:在这个路上,我发现,首先是一个一个的家庭呼之欲出。一路走,每天我们五六个人晚上吃完饭盘腿坐在招待所,大家就聊这个故事……我们发现了老东家家里头有个女儿在县城读书、有个赶车的栓柱,佃户有瞎鹿、花枝,有安息满这么一个传教士。包括伙夫老马,这就是下去采访的路上遇到的,问他是干吗的,说是“过去在县里当伙夫”。所有这一切、就开始随着你的采访,在路上一个个地出来了。
可是,当时没有拍成,这个剧本搁了几年突然就发现了一个大的问题。因为这个故事消极,太灰,让人绝望。等2004年再拿起来的时候,我们就发现这问题:人物关系固定了。其实在逃荒的路上,人物关系会有颠覆性的变化。老东家最后沦为灾民,他没车了,他得找灾民借车。人物关系一直在变,搁了这么多年,你就能不断发现这些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导演,你如何理解1942年的河南,以及这一年的中国?
冯小刚:1942年摆在蒋介石面前有许多大事:正面跟日本人作战,打通滇缅公路;要出访印度说服印度不要投降日本;宋美龄送小马驹给英国大使;苏联说如果要出兵打东北的话那蒙古要独立;包括还有共产党,还有好多军阀……蒋介石认为每一件事他都要认真地处理好,他都如履薄冰,唯独认为河南这事儿没有那些事儿大,这就是当年的蒋介石。
很多记者向蒋介石汇报河南的灾情,蒋介石不是不相信那儿有灾,是他的国力不允许他相信。所以他不断地说记者都在夸大事实,因为他一旦相信记者说的,他就得赈灾,他不赈灾他就成了独夫民贼。为什么他这么反感白修德这个《时代》周刊记者?他就是觉得白修德其实是把人吃人的照片摆在桌上了,我们在电影里只能拍狗吃人。白修德把他逼到了一个死角,所以他马上跟白修德说:“我觉得你比我们政府派下去的任何一个官员都尽职,给我提供的东西更有价值。”当白修德走了他把杯子砸得粉碎,他说他们美国人就是自以为是、四处添乱。宋美龄后来跟别人说:大家都认为委员长是昏庸的,是不知道下面情况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能装不知道。所以这个态度呢,在拍这方面的时候,我也跟震云说,在这一部分,我们要尽可能地客观。比如白修德的立场,我们也要站在他的立场来说这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