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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九歌》弄到陕北去

2013年03月08日 07:50  外滩画报 微博

  2月20日,林怀民被授予“撒姆尔-史克利普/美国舞蹈节终身成就奖”。这是现代舞蹈界最重要的大奖之一,以往的受奖人包括玛莎-格雷厄姆、莫斯-康宁汉、保罗-泰勒、皮娜-鲍什等,林怀民是欧美以外地区第一位获奖人。林怀民之所以享有如今的声誉,不是因为他把自己打造成了明星偶像,也不只是因为他对中国元素的现代舞所作的开拓性探索,还因为40年来他创办的云门舞集真正和台湾社会建立了良性互动。

林怀民(摄影/ 刘振祥) 林怀民(摄影/ 刘振祥)
云门舞集《九歌》剧照一(摄影:刘振祥) 云门舞集《九歌》剧照一(摄影:刘振祥)

  见惯了简洁抽象、用肢体说话的现代舞,再看云门舞集的《九歌》,一下子就能感到它不是这个时代的作品。总共 8 幕的舞剧,像是个“文化百宝盒”,包含的文化元素庞杂繁多,有台湾邹族、卑南族的古调,西藏钵乐和喇嘛梵唱,印尼、印度、日本的传统音乐,以贺兰山脉初民岩画为灵感制作的面具,用普通话和方言念出的台湾抗日英雄和“二-二八”遇难者名单⋯⋯林怀民把多年来听闻过、着迷过、研究过的东西一股脑掏了出来,好像什么也舍不得落下,连他自己也说《九歌》是做到了最复杂,“后来的很多作品都是从里面抽出来的”。

  最后一次重演《九歌》

  《九歌》原是屈原根据民间祭神乐歌改作而成,钟情祭典的林怀民心仪《九歌》多年,终于在 1993年完成了对它的重新诠释并将它搬上舞台。尽管很多人完全不熟悉《九歌》原作,但是林怀民对传统意象的运用十分直接,所以也不难理解,比如“女巫”就是一个身着红裙的妖媚女人,“云中君”一直踩在他的坐骑上,“山鬼”则是从头到尾都张着嘴的狰狞面目。整个舞作在美学上和大陆第五代导演的早期作品不乏相似之处,充满了政治气氛放松初期喷涌而出的表达欲和表现力,以及对民俗中蕴含的生命力的崇拜。美籍华裔舞台设计大师李名觉根据台湾画家林玉山的画作《莲池》,创作了荷叶荷花漫天的景片,还把剧院的乐池改造成种满荷花的池塘,舞者们就在这样繁花水泽的舞台上完成一场宏大而华丽的祭典。

  此次复排的台湾巡演最后一站结束之后,问林怀民,现在再看这部20年前的作品是什么感觉,他说:“太笨重了!”

  所谓“笨重”,包括舞者使用上的笨重,也包括布景道具的笨重。林怀民笑称云门是“非常贫困的个体户”,经不起这样的大阵仗,所以2007年已经决定将《九歌》封箱。之所以再演,是因为 2008 年云门排练场的那场大火。大火烧毁了多出舞作的道具和服装,但是打开《九歌》的道具箱,面具竟完好无损,只是脏了而已。对于敬神的林怀民来说,“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何况《九歌》本身就是一场仪式。“宗教之所以变成宗教,它是有禁忌的,禁忌使它神圣化,面具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环。比如台湾演八家将,这些人担任角色之前,要吃素净身禁欲、大礼拜拜,然后坐下来开始打脸,从此不能讲话,一直到面具摘掉。为什么所有东西都烧了就是面具没有烧?你不能不当回事。”

  然而开箱重演也是很大的挑战,最大的问题是当年的很多舞者都不能跳了,现在舞者的身体用法甚至思维方式都和原来不一样,一切都要从头调教。“年轻一代进入那个状况很难,他们身体太好了,没有困难,这个舞需要表现身体是有困难的,你要耗他。”更让林怀民觉得困难的是,年轻的舞者们心理太健康,没有阴影,因此没有思考上的复杂性。比如女巫和东君有一段舞非常疯狂,东君张牙舞爪,而女巫拼命发抖。有一次林怀民问饰演女巫的舞者:你在那里发抖是在干吗?她说:求神啊。林怀民告诉她:不是,你在性幻想,你期待而害怕一个大阳具。“第一代的舞者,你不用跟他们说这些。”

  经过不断揣摩推敲,新一代舞者们最终让林怀民满意了。复排的《 九歌》从去年开始全球巡演,在港澳、台湾和莫斯科之后,将开启大陆五城市巡演,于 2 月 28 日-3 月 2 日在国家大剧院、8 日- 9  日在杭州大剧院、14 日-16 日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22 日- 23 日在广州大剧院、29 日-30 日在重庆大剧院登台。林怀民说:“这一轮演完真不演了,年轻的舞者应该用自己的语言和年轻人讲话。”

  与台湾社会良性互动

  重演 20 年前的作品,虽然舞者换了,但云门一直以来的行事宗旨没有变。创团之初,现代舞在台湾还是非常新的艺术,因此在编创之外,云门也很重视沟通和教育的工作。1993 年,也是《九歌》首演的那年,云门开始了大规模下乡演出,在各个乡镇和村落,他们感受到了台湾农民对艺术的热情和渴望。1999 年云门舞集二团成立,在学校和社区演出是他们明确提出的主要任务。经过 40 年的发展,云门和台湾社会的联系已经变得非常紧密,2008 年大火后,企业界和普通民众自发为他们捐建新的排练场;为了贫困地区的观众有兴趣看演出且看得起演出,云门会主动降低票价、投入更多人力做教育推广,这反过来又激发了有社会责任感的企业无偿为他们补足财务缺口;作为土生土长的世界级舞团,云门是台湾人的骄傲,他们每年在台北“两厅”院广场上举行免费户外公演,数万观众秩序井然,离去时不留下垃圾,同样成为了台湾人引以为豪的传统。

  去年 12 月 2 日,《九歌》巡演来到台湾地区最后一站苗栗。载我们去剧场的出租车司机听说是云门的演出,点点头说:哦,林怀民哦⋯⋯由于苗栗地处偏僻,文化生活不太发达,林怀民特地在演出前上台和观众见面,介绍演出的基本情况。当天刚好有当地竹东高中的校长和老师带领学生们来看《九歌》,云门便为同学们专门安排了演前导赏,这是他们在教育场演出时必做的工作。竹东高中的美术老师也充分利用了这次演出,指导学生们描绘自己想象中的《九歌》人物形象,选出其中的优秀作品,在艺文中心举办了一个小型画展。

  由于被邀请到苗栗看演出,我们有机会接触到云门舞集的不少工作人员,他们对舞团的事务就像对自己的家事一样了然于心,提起舞团时,全都是一副实在忍不住要说一说的样子,让人觉得他们未免太热爱自己的工作了。起初,由于大家对“林老师”的认同似乎过于一致,让人不禁怀疑其中是否有个人崇拜的成分。后来发现,大家一致认同的其实是云门的价值观和运作方式,而林怀民之所以无人不知,不是因为他把自己打造成了明星偶像,而是因为云门真正和台湾社会建立了良性互动。可以想象,在社会成熟度还不够高的几十年前,要白手起家创立一个现代舞团,让它真正“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根”是多么辛苦的事情。就像林怀民说的,“我们就像农夫一样,天天工作,才有收成”,舞者薪水很低,整天排舞,还得不到家人的认可,营销人员找赞助的时候要应对企业提出的各种条件,所以不够投入的人自然会离开,云门也自然变成一个有共同理想的人集结而成的紧密社团。

  B=《外滩画报》L= 林怀民

  和老百姓有对话,就觉得有生气,也换取了活下去的空间

  B:你一直有“赤脚情怀”吧?

  L:是。这是很恐怖、又很自然的心态。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地方好一点。就像我们在苗栗演出,我会出来和观众讲几句话,我平时不大做这个事,可那个地方是新建的,需要让它有人气起来。那里的观众是生观众,平时不上剧场。我们上次去是 1992 年,在一个很小的场地。现在既然有个戏院了,我们就去找赞助,一定要把它炒起来。在台东也是,台东是甲级贫民窟,戏院刚整修好,开记者会我就说,坐不满我不来,云门不来别人都不来了,结果就满了!现在那里从年头满到年尾。我觉得我们的现在不是我的,也不是云门的,是社会很多力量汇聚起来的,它当然应该回到社会里面去。偏远地方的孩子凭什么就什么都没有?财富的平均自古不曾发生,可是文化权是要有的,而且台湾有很大很大的潜力,苗栗的第一回合表现不错,土壤已经在了,是表演团体和政府欠他们的。

  B:但是在一个地方只演一两场的话,应该会亏钱?

  L:这回我和董事会好好细谈过。如果我们不想赔钱,还能赚点小钱,就演台北台中高雄这三个地方就好了,其他时间到海外去。到台湾其他地方去演出,会把你赚来的钱通通损掉,不仅如此,还要去挖钱。但董事说,去,云门一向是这种作风,那就继续去,有天希望你们也可以从那里赚钱。说回来还是要搞市场,带动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的演出市场,一个东西在呼吸,就会带动别的东西。云门和别人的想法不太一样,永远扭着来,市场变成手段。我就把云门当工具做了 40 年。我们的节目册也和别人不一样,厚到可怕,你既然看了节目,总要知道荷花要干吗,面具是什么。我不喜欢节目册很丑,很简略。教育场时我们就和老师讲,节目册你们拿回去可以当课外读物。

  B:听说 1993 年你们在美国演《薪传》回来以后运营乏力,你说,那就下乡吧。可是运营乏力怎么还下乡呢?

  L:那回真是很惨。本来我们没钱,出国后就有笔收入,所以大家加薪啊。年轻时糊涂,其实飞机一落地就是债务,加薪后预算更高了。那时我就说,谁给我 3 万台币,能够摆平我的开销,你让我去哪演我就去。那次是很大规模地这样做,你有活干,和老百姓有对话就觉得有生气,同时也换取了活下去的空间。可那都不是计划的,我这个人不太计划,我就是靠直觉去编舞,去做件这样的事。不然你坐在家里干吗?困坐愁城没意思嘛!所以那回很开心。最近我想给“国防部”写一封信,怎么说呢,因为现在没人要打仗嘛,你干吗不让这些年轻小孩到每个村庄去服务,又认识了台湾,又参与社会。《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作者麦卡勒斯有一本书叫《金色眼睛的映像》,开头就有句话说,这世界上没有比一个平时的军营更无聊的地方。所以我觉得他们应该去做义工,地方上很多事情可以做啊。我应该写这封信,提醒我。

  B:云门几十年来一直在下乡,这个过程中想法有变化吗?

  L:这个事情刚开始是自己苦哈哈做,是冲动。创立云门时只想找十一二个人,到基层到学校去演给大家看,没想搞这么大场面。所以一直是有机会、有人支持,我们就去做一点。社会发展到现在,新时代的企业家和他们的上一代不太一样,他开始赞助文化活动,于是有了户外公演。到了 1999 年成立二团,开宗明义两个任务,一是培养年轻编舞家,另一个是学校和社区。刚开始也是国泰金融来支持,做出一点样子以后,我们卖给县政府,县政府养我们两个礼拜。二团常在一个县蹲点两个礼拜,可以做出 36 个活动。比如在学校开周会时演,在教室里教,晚上还给老先生老太太上跳舞课,很成功,社会很需要。在高雄做了 7 年了,现在很多县市都要我们去做这个事。大家都说很难,你把东西做出来了,品牌慢慢建立了,就有人买。讲得难听点就是这样。现在二团也开始往海外走,就有点排不开了,所以下面可能还要加人。

  B:你们做下来的心得是什么?

  L:做这样的事很开心的,学校老师都说,我们从来不知道小孩可以这么安静专注,发言时可以这么直接,让他们上去跳舞可以这么争先恐后。我就跟他们说,把你的哨子收起来,从来没有坏观众,只有坏演出。老师在台下也是在演出,吹哨子没用的,我们在上面说“好!”,下面马上安静了。台上是专注的话,下面就给你专注。最后你真正的挑战是到基层去,特别是做不售票的演出时东西要非常好,只有非常好,才能让他们坐在那,参与、开心。你是不是要为他们做一个通俗的节目?不是。我相信把《九歌》弄到陕北去,大娘也会坐在那里看。不要以为他们只看春晚,春晚当然很重要,但还有空间容纳别的东西。去乡下我常常会调查,老先生从田里下来,泥都还没洗掉,我问他,觉得怎样?他就远远地蹲在树下,抽支烟,看着很大的屏幕,他说不简单。我说为什么?他说他们身体是有特殊的用法,有个系统的。你看,人家看到的和你不一样,可是他也有心得。

  B:当年你有下乡的想法,和台湾当时的文化潮流是不是有关系?

  L:有关系。当年演的是七八十年代的作品,《薪传》啦,《渡海》啦,《白蛇传》啦,接受起来都没有问题。但是今天做抽象,他们也不走人的,时代在进步。台湾今天哪里有所谓乡下?我们去农村,有人请我们吃饭,他家里挂的是米勒和梵高的复制品。还有一点就是,农村什么时候会聚那么多人?只有“拜拜”的时候。到最后演出只是个引子,他们需要聚在一起的感觉,有时候,下雨了,我说明天再来吧,他们不要,就在雨里泡两小时,开心死了,因为这样的事情在今天的生活里很少。

  我们怎么看待自己,影响到社会怎么看待我们

  B:是不是有二团的舞者去了一团又回来的?

  L:有。也有二团到一团留下来的,但不多。二团喜欢面对面的交流,有人说我喜欢看到他们的反应。一团在歌剧院演,下面黑乎乎的,我们是在被检查的。当然所有演出都是被检验的,可是二团去驻校的时候,有很多互动,带学生,带到大学生可以自己做一点小创作,这些人的成就感是很大的。也有二团的人出去,去欧洲晃了一圈回来,说我想回二团,坐下来跟经理讲我要签 5 年。二团成立的时候云门已经有 20 多年,很多东西不像开始那么糊涂了,要放多少钱进去,都是有规划的。规划之后,放牛吃草,才能长出一些东西来。

  B:2013 年云门就 40 年了,一个舞团维持到现在,你觉得需要什么因素?

  L:那是媒体和评论家去讨论的事情。我们就是活着嘛,你永远在想办法,演出回来自己讨论怎么做得更好。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是零,现在也是空的,你不要以为做得那么大,说撒手就撒手,就没了,烟消云散很容易的。因为它没有经济基础嘛,他不生产面包或电脑嘛,就这么简单,就一口气撑着。像你们在苗栗看到的是很典型的观众,观众扩大就是社会,从拍手、买票,捐 100 块到捐很多钱,都是支持这个舞团的基础。我们失了火以后,没有发起募款,但是来了 5000 人的捐款,包括小朋友的 100 块。企业界当然也有,他们就互相打电话,钱还是不够,但他们说至少云门要有自己的房子。那时候在捷运上,会有人老远走过来跟我打招呼说,加油啊。所以云门在全世界都是很有趣的一个团,它和社会有一个互动。从我开始就不是艺术家和明星,我们怎么看待自己,影响到社会怎么看待我们。

  B:你现在怎么看待自己和云门?

  L:我们就是工作的人,做完了这个还有那个,从来没有歇过的。你知道现在我在愁什么吗?在大陆的剧场演《九歌》不可以点蜡烛,所以要买灯泡。可你要知道,一般只有圣诞树的灯泡,那么小,我们不满意就要重新做,好了,我告诉你,这就是 6 万人民币!永远有层出不穷的事。

  B:你怎么考虑在你之后云门的存续问题?

  L:没问题,我们在培养年轻的编舞家,等有天时候到了,看谁在旁边。你不能指定接班人啊,变成查尔斯王子怎么办!而且活生生把他吓死,他搞不好都要辞职。

  B:假设没有做云门,你最有可能做什么?

  L:没想过。我没时间想。演出演得好我也不会特别高兴,反正明天还要演,不知道会不会好。云门是没有庆功宴的,天天干活。可是下辈子是不要做云门了,总要换点别的新鲜的,即使苦活也要不一样嘛。要是你问如果云门今天从头弄起,我就很有意见。

  B:什么意见?

  L:要弄很小,越小越好,3 个人。大陆现在我最看好的编舞家陶冶,他和太太段妮两个人,搞一个“陶身体剧场”。他们编一个舞,两个人在地上爬来爬去,30 分钟,站都没有站起来。他们说为了这个舞,两个人死爬活爬地弄了 10 个月。但我告诉你,他大概是全世界年轻编舞家里唯一在下功夫的。你们可能没注意到,这家伙在伦敦最好的歌剧院演完了,悉尼歌剧院演完了,林肯中心艺术节也演完了。可是他说苦不堪言,钱和排练场所是问题,招来的演员两个礼拜走了,吃不了苦,要么嫌钱太少。跟了他一阵子的舞者之后去参加真人秀,奖金 100 万人民币。很好的小孩,别人都是流行什么搞什么,他没有的,让我想起康宁汉。

  原住民的文化是今天台湾人的救赎

  B:你早期一些舞蹈是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的,《九歌》是云门 1992 年复出之后做的第一个比较大的作品,既是古典文学,又是原住民。你对原住民文化的关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L:云门成立的第二年,1974 年,我就从屏东邀请了部落里的人和我们同台,对原住民的关注一开始就有。而且有一句话,原住民的文化是今天台湾人的救赎。

  B:也就是说你自己接触它其实更早?

  L:对。我在美国读书时,开始问,我们自己有什么东西。很恐怖的事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回来第二个礼拜就背包环岛,重新认识自己的地方。我不知道你们的感觉怎样,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永远在学习怎么认识台湾。讲个例子,我有天读到报纸说台湾东岸外面的太平洋有赏鲸鱼,还有海豚,我眼泪就啪的掉在报纸上。我以为海豚是西方动物,很可笑对不对?可是我们从小到大,没有人跟我们提过海豚这两个字,那是电影里才有的。为什么呢?台湾是个海岛,可是两岸关系紧张的时候,你一到海边,守军就对你吹哨子,所以台湾人对海洋是毫无认识的。对高山也毫无认识,因为你入山要登山证,要申请的。“解严”以后才慢慢好起来。有天我在计程车上号啕大哭,计程车司机吓坏了,那是 90 年代初,我一进计程车,有个广播节目用台语在教英文!在香港用广东话教英文是天经地义的,可是我们在学校讲母语是要挨揍罚钱的,闽南语演员都是丑角。我们从小不知道淡水河多长,但我们知道长江黄河多长,喜马拉雅山多高,大陆有多少省。现在有人写原住民的故事,讲他们如何和日本人交汇,对我来说都是惊心动魄的,因为都是第一次面对,忽然间我们有自己的英雄了。那些东西都是我们的资产,成功失败都是。

  B:你舞蹈里用到的原住民音乐,最初你是怎么接触到的?

  L:我们上一代,许常惠、史维亮收集他们的歌,我们才知道除了“反攻大陆”的歌、《康定情歌》之外,还有这些歌。我以前听了很多原住民的东西,编舞的时候要什么就找出来,《九歌》里就有卑南族和邹族的音乐。反过来,这个舞对台湾原住民音乐的发扬也起了很好的作用,现在越来越多台湾人爱原住民。每次云门请原住民来演出,台下观众全部哭成一团,他们的声音本身,就有一种感染你的力量。

  B:可是那种力量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它是一种仪式,你拿来用的话,它可能就不是原来那个意思了。

  L:像“迎神和送神”的音乐,是在阿里山海拔 3000 公尺上唱的。在争取了长老的同意和支持后,我才会用卡车载了一票人到深山里去录音,我们一定要尊重这些东西。我在台北艺术大学当系主任的时候,开了台湾第一个原住民舞蹈课,我去请长老先批准,请他派他们的老师下来教。还没开始学以前,我会让“中央研究院”的长辈讲课,什么是异文化,怎么看待、尊重异文化,告诉他们什么时候唱这个歌,为什么队伍排成这样。当然后来也有人说我们这样用好吗,可是我们是报批过的。

  B:云门早期让大陆观众觉得比较特别的地方是,它会把中国元素很好地融到现代舞中,相对来说大陆是要么传统,要么颠覆。你在创作上探索到现在,对中国元素怎么看?

  L:到今天还是要中国元素,我对身体的用法是从中国传统里面抽出来的。排练的时候你不大会听到芭蕾术语,你会听到我说,提肛!这套东西在舞蹈里不是现成的,是从拳术、气功、戏曲里来的,我们找专业的老师做基础训练。譬如说他们讲虚实,我们是松的,和芭蕾舞绷紧的完全不一样。

  B:《行草》里面还有比较具象的中国元素。

  L:以后就没有了,化在里面了。《行草》是学习报告,舞者们也重新学书法,做那个舞的时候虽然已经学了一阵子,动作还是没有脱离原来的功法,那就慢慢走出来。我很在意基础的,他们功夫到什么状况,我就能抽象到什么状况。

  B:也就是说你的中国元素是经过对常见符号的消解产生的?

  L:应该这么说,理论性的东西我是非常绝缘的,比如书法我也不大懂,但是我马桶边有时会出现字帖,我去故宫博物院,可能看了两幅画开心得不得了,就走了。舞蹈不讲理论,讲身体,我搞舞蹈搞到现在,开始有比较写意的舞蹈,我自己恭喜自己,没被文字绑住。我写诗很失败,但我的舞蹈现在比较接近诗了,因为发现天下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了,跳舞就跳舞吧。

  《东方红》对我影响巨大

  B:你在家里贴林青霞的海报,你也看她的电影吗?

  L:她电影红的时候我在看费里尼!哈哈。大学里我室友看电影,问我最近什么电影好看,我就说什么好看。他们就说,好,推荐的绝对不看。都是闷片。

  B:那些电影现在还会看吗?

  L:严重地看。两个礼拜前还从一点钟看到三点钟,看《陆上行舟》,啊,了不起。最近的电影好像都伟大不起来,薄。今天早上我在看《断臂山》,刚好碟在旁边,我就放。李安把那些小孩搞死,好了不起,那几个主角全是二十多,能演成那个样子。《少年派》也非常好,没有看过那么美的电影。

  B:台湾有一批导演对大陆影响很大,侯孝贤、杨德昌、李安、蔡明亮,你个人最喜欢谁?

  L:侯孝贤。但他们都非常好。巴黎有个电影院,每天都有蔡明亮的电影,法国人对蔡明亮简直疯狂。不过大陆也有《让子弹飞》啊,跟《英雄》和《满城尽带黄金甲》比不是太好了吗?台湾疯也疯不到那个状况,气到不了。

  B:台湾那批导演过后,都变成小清新电影了。

  L:因为侯孝贤也昭示了没有票房的可怕。蔡明亮的第一个戏,是在云门小剧场演的。我不是说开始我们是没有技术人员的吗?所以 80 年代我们成立了云门小剧场,专门训练舞台工作人员。但灯光要有受光体嘛,所以就让年轻人来演戏,我们帮他做灯光。蔡明亮在外面得了奖,但听说台湾票房很糟,问我怎么办,我说,我当初海报是自己贴的,到今天我还在募款,我说上街卖票!蔡明亮就这么干喽,十几年前一直延续到现在,时候到了就到处直接做销售,所以他的戏果然也可以撑上两三个礼拜。这些例子让后面的人惊心,他们就走到了另一个方向,像《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这些东西是随风而逝的。赚钱没有不好,可是整个世代要留什么作品,算起账来会很恐怖。我们有个电影叫《不能没有你》,戴立忍的,没有伟大,但也拍得很好。所以桂纶镁女士是有眼光的。

  B:大陆有没有什么电影对你产生影响的?

  L:《东方红》对我影响巨大。我是在美国读书时看的,那时候统战留学生,1971 年吧,一口气看了两个电影:《一定要把淮河治好》和《东方红》,很感动。它是个很伟大的史诗舞剧,如果你脱开政治立场以及宣传,里面每个人都是真的,激情昂扬都是真的。剧本和场面调度也很了不起,充满了中国文化。飞夺泸定桥,是所谓“土芭蕾”,但是编舞是好的,一根绳子在那儿晃,做出所有的动作,表面上是俄国芭蕾,事实上是一桌两椅,戏曲的东西。从艺术层面讲,那个东西是很顶级的。其实“文革”那些戏我都觉得挺好,《智取威虎山》,穿着披风在那边滑雪,挺可爱,音乐的用法也大胆。已经走到那里了,断了真可惜。讲难听点,现在大陆整个舞台文化事实上是俄国芭蕾嘛,选孩子的标准就是俄国芭蕾的体系。无论民间舞还是古典舞,都从把杆开始,不像以前从拿顶开始,所以中国古典舞只不过是找昆曲名家来讲课,讲完后还是用芭蕾舞者的身体来表现。如果跳芭蕾是挺好,你民间舞要这么长的腿干嘛?那样长的腿怎么跳凤阳花鼓和陕北大鼓?和土地距离太遥远,背后的美学就已经出问题了。而且现在的仿古的舞蹈精神面貌也不对,美女如云,争奇斗艳,很腐败,和张艺谋某些电影是一样的。我非常怀念张艺谋的《秋菊打官司》。这样一个时代先锋弄成这个样子,那么多人有意见,后来我觉得他的问题是钱太多了。(文/韩见 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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