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教改为什么会失败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9月01日 10:01 《小康》杂志
文|龚鹏程
20世纪70年代,我参与了台湾的教育改革,后来自己操办了两所大学,校长当了十几年,这中间有非常多的惨痛经验和教训,今天再来回顾这样的历程,未免百感交集。
台湾教育从受称道到非改不可
1895~1945年,台湾处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之下。当时台湾的现代教育体制是移植于日本。但实际上,台湾本地人几乎很少能够上高中,读高中后能上大学的就更少了。幸而能读的,读的也是工程、渔业,或者是少量的医科,人文社会学科是绝对没有的,所有想学人文的台湾青年只能到日本去或者想办法出国留学。这就限制了台湾高级人才的发展。
国民党撤退到台湾,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教育基础。必须在非常有限的资源下,慢慢地重新建立台湾的教育体系。1950~1970年代这二三十年间,台湾的教育体系逐渐完备。1968年以后,台湾开始实施小学和初中的九年义务教育。一般评价台湾在1970年代中期以后经济发展还不错,可以说就是教育提供了相当好的、非常平均、有素质的人力资源,所以当时的台湾教育比较受称道。
但是,1980年代以后,这个本来觉得还不错的教育,却备受质疑。在批评和争议中慢慢开始酝酿改革。到1990年代中期,就形成了庞大的社会运动,称为教育改革。当时曾经有过一次社会调查,问青年:你觉得我们社会哪些问题最紧迫?大家觉得最严重、排名第一的是教育。可见当时整个社会觉得,台湾教育是非改不可了!
为什么原来觉得还不错的教育,到了90年代就非改不可呢?因为,台湾号称亚洲四小龙的经济成就是仰赖教育体系,对专门人才的训练促进了经济。但是正因为这样,教育是被规划的,该有多少学校、该设哪些科系,乃是根据经济计划来考虑的。一个自由经济体系的社会,却有着一个计划经济式的教育体制,你说协调不协调?教育变成了工具,大家当然会有很大的意见,人们常说台湾其实没有几十所大学,只有一所大学,就叫“教育部大学”。大学其实应该根据学校的不同性质、不同方向,提供不同的管理体系,但这些,当时是没有的。
此外,大学还有一个非改不可的原因:整个校园里,无论是执教者还是受教者,都不快乐,非常苦闷。因为入学很困难,入学考试竞争激烈,入学压力非常大,当时台湾考生都要参加恶性补习。其次是入学后,学生都是带着功利目的而来,每个人想通过教育使自己“富国强兵”,将来找到好的工作,赚钱。可是,这么读书,学生读起来会有乐趣吗?毕业以后事实上也缺乏价值感,因为读这个专业只是为了钱,所以完全不快乐。再者,整个大学类似工厂,学生类似工厂里的工人,老师类似工厂里的技师,教你娴熟工种的知识,通过测验以后送入社会。这样的大学还不该改革吗?
台湾教改的脉络
教育改革势在必行。但是到底要怎么改呢?当时的教育改革有几个脉络。
第一个脉络,是与台湾当时政治民主化之政治改革同步的。政治若想改革,必然先要在思想上解放,所以校园的言论自由、学术自由非常重要。没有言论自由与学术自由就不可能产生政治民主,故台湾的政治民主化前身就是校园的改变。
第二个脉络,是对大学本身的性质重新来做检讨。当时的教育由于要配合经济发展,以致教育功利化、工具化,所以大学里学术气氛并不浓,教授们也很少写论文。如要改革,是不是应该由教授知识的创新、研究来带动教学呢?诸如此类的讨论很多,有的是想建立大学的学术导向,有的要推行通识教育,以改造大学功利性的知识倾向。这些都是对大学性质的调整。
第三个部分,是大学内部的整体结构重组。原来大学的行政体系,校长是官派的,底下的下属都像做官一样。所以就有许多人提出大学校长要有遴选制度,要有任期制;大学内部各级的人员由学校自选;关于学生的权利义务、老师的权利义务等也该重新拟定。这是大学校园内部重整的问题。当然也跟政治退出校园有关。
最后,新教育的模式被提了出来。新教育的模式,是要打破现状的。通识教育就有这样的意向,所谓通识教育,目的并不是在大学里增加一点东西,而是要颠覆现有的专业教育体制。但是大学里很难做到这一点。台湾当时是从小学做起,有强调人本教育的森林小学、毛毛虫小学等等。森林小学,在山里面办。学生不参加义务教育式的教学,是家长和老师合作办一种新模式的学校。
各种方向不断在尝试,到了90年代中期以后,慢慢就汇聚成一个大的气候,几百个社团集体上街游行,逼使“行政院”成立了教改审议委员会。该委员会后来由李远哲主导,提了洋洋洒洒几十页的报告,主要的关键词叫做“松绑”,就是让学校有自己的空间、自己的生命,结构上有若干自由。
以此进行的改革,相关的内容非常多,前后大概有上百项。大原则是松绑,通过松绑也开放了私人办学。这里要补充一点,台湾私立大学很多是1949年前大陆大学在台湾设的分校,后来就暂停申办学校。到了1980年代中期以后,才重新开放私人办学。松绑之余的另一个重点,是人本教育。我们过去的教育不是以人为本,而是以职业为本,假如以人为本的话,就要发展全人教育、通识教育,或者是终身教育。
以上是台湾在教育改革上大体的方向。
教改的失败
可是,当时提的热热闹闹的教改,后来大家却基本把它当个笑话,或者说是悲剧。社会大体上认为它是失败的。
为什么失败呢?原因非常复杂。
整个教育改革不是说几句我们要以人为本、要松绑的话就可以解决的。比如说松绑,私人可以办学,但是松绑是有过程的。就像我原来办的学校,申请的时候,只同意开放办工学院,所以我只能申请办南华工学院。后来开放商管学院了,才又去改为管理学院。又后来,才再开放人文和社会学院。开放的过程是很缓慢的,人文放在最后面,整个教育改革那么庞大,绝不是说提升了理念马上就可以改变的。
松绑也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国民党还没松手呢,民进党却又插了手进来,结果是政治化愈趋严重,学校内部的政治斗争不减反增。学校变成了政治的战场,各政党都在学校里各自选取支点,在里面运作。做学者很困难,学者几乎都被贴上了标签,你是绿的我是蓝的,各自站在不同的角度来说话,选择发言角度,以利于他言论的传销。官方教改领导人李远哲的政治立场及作为,更是备受质疑。变成这样以后,愈发显得所谓的教改非常荒谬。
而且行政力量继续在做经费的介入和绩效管理。三天两头要评鉴,大学要评鉴、设施要评鉴、老师要评鉴,用这些来进行行政管理、绩效评估。经费介入更是直接影响学校的办学方向。这些种种都造成教改困难重重。
还有就是整个高校的规模扩张。当时流行的口号是:广设高中大学。希望增加学生的就学机会、降低学生压力。结果是大学的数量激增到一两百家,也鼓励大学合并,以扩大学校规模。地方政治人物竞选,想发展地方经济也往往主张增设大学,作为政治上的筹码。大学内部组织庞大,数量又多,当然就会考虑经济上的运作,因而越来越强调要引进企业管理经营模式。过去我们若批评大学是学店,是骂人的话,现在的大学却是公然做学店,且以做学店为傲。有些学校还强调老师就像店员,学生是顾客,顾客是上帝,你要好好伺候这些学生,否则学生不来读了,老师就没有薪水。弄得教师毫无尊严,士气大受打击,人人意兴阑珊。
其他原因还很多,不再赘述。总之,台湾的教改有很多经验和教训,失败的最重要原因是李远哲先生等人提出的改革多半属于体制、权力分配、技术性的问题,对教育的精神内涵却讨论很少。正因为没有内涵的讨论和导引的方向,缺乏价值目标,所以教改没有未来。
当时基本上又只是处理眼前问题,根本没有想到未来。比如“广设高中大学”就是典型例子。当初为了解决学生入学困难,结果是现在大学却设得太多。大学多到什么地步呢?有个学校准备招生1000人,结果只招到30个人,像这样的学校不是一所,而是很多。学生5科0分,也有学校可以读的。这样的学生到大学来,大学还不敢当掉他,已经不够人了,再当掉学生,学校就要关门了。所以,目前的困难都是因为当时没有长远的视野。
而且改革的过程变成了资源和权力重组的内部争夺。表面看起来是政治退出校园,其实校园内部的政治斗争比过去更激烈。“教育部”每年谈的是5年500亿要分给哪些学校,学校抢来抢去。大家讲的好听,大学多元化,要有研究型大学、教学型大学、社区型大学,但是谁也不愿意做社区型大学,都想做研究型大学,因为只有研究型大学才能分得到钱。所谓教授治校,教授在学校里天天不做学问了,拿着大学法规在学校里大斗法,天天开会,忙得不得了。大学的世俗化又比过去更甚,大学没有办法给社会提供价值性的发展方向,反而流行的是大众通俗文化,呈现出来的价值观是:学者想着做官,大学生则崇拜流行偶像远甚于学院里重要的学术型学者。企业管理的精神又贯穿在大学制度里,整个学校都世俗化了,对现实世界价值不但没有批评,基本上是顺从的、艳羡的。
体制也没有改变。虽然大讲全人教育、通识教育、学习型社会,理念上谈得很多,但仍然是专业化的体制、功利化的导向,仍然要深深嵌入市场化的机制里面去。我们的教学活动,又仍然是机械化的从记忆到考试,再到遗忘。考试完了,学生也就忘了。毕业拿到文凭以后,更是连教科书都丢了,老师是谁也不记得了。
所以,整个台湾的教育改革时间很长、规模很大,但是失败了。这不是我个人的评价,而是台湾社会的公论。内地人看台湾,可能会觉得政治上乌烟瘴气是个问题。但是在台湾,社会上常觉得我们最大的失败其实是教育改革。教育改革的失败使得台湾生命力斫伤了许多。
提供这样惨痛的经验和教训,给各位做参考,相信对大陆也会有不少借鉴作用。
(作者为台湾教育家、北京大学教授,本文为作者今年5月参加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举办的教育研讨会上的发言,标题为编者所加,经本人审定,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