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4月16日 11:22 三联生活周刊
菲利普·杜佛:雪山里的老制表师
每一门手艺大概都有这样一种人,他们视自己的手艺为一种涉及灵魂的东西。在钟表制造业,这个人就是菲利普·杜佛。他站在瑞士钟表的众神殿里,不是作为一个品牌,而是作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制表大师。他一年只做十几只表,却是世界上最好的纯手工机械表。
从伯尔尼到Le Solliat要坐将近3小时的火车,所以我们一早就出发了。早晨7点的火车站特别冷清,火车站所有的钟表都已经往后拨了一小时。从这天凌晨起,欧洲全部改用夏令时,为了节省天光,所有人都丢失了一小时。据说一开始瑞士人很反对夏令时,因为对时间动手脚,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接受的。最终的妥协,是因为他们的火车时刻必须与德国、法国相一致。
一趟火车刚好停站,车厢里只有寥寥几个人。灯光是很暖和的橘黄色,一个中年人在灯下埋头读报,一个年轻男人在敲笔记本电脑,连鞋子都脱了,一对情侣在喃喃私语,一个少女靠在咖啡杯旁睡着了。我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我不是在看着一列清晨出发的火车,而是窥见了某个人家傍晚的客厅。
一个多小时后,火车在Le Day中转,空气中寒意渐浓,沿路的铁轨开始出现积雪,越往前,积雪越厚。我知道,我们已经接近汝拉山谷了。半小时后,我们终于进入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也许是因为雪的缘故,一路上有一种让人陶醉的空旷感,这种感觉在瑞士非常罕见。天空是淡青色的,远处大块的云层压得很低,与雪地融为一体,雪松之间偶尔闪过几幢零星的农舍,几乎被半埋在雪中,显得格外的小,像雪世界玻璃球里的景象。
200多年前,这些农舍就是瑞士钟表业最初的源头。瑞士最早的制表大师都是汝拉山谷里的农夫,他们有两个共同的特点:第一,手很灵巧;第二,很无聊。漫长的冬季,大雪封山,无事可做,就做一些精密的钟表打发时间。他们最擅长的是做复杂的机芯,不仅小巧,而且精准,做好以后就卖给当时一些大的品牌。这个山谷里生产的音乐盒也负有盛名。
火车在一条大湖前面停住,这条湖已经完全被冰冻住,空气异常清冽。小村庄没有出租车,我们正打算步行前往,恰好遇见菲利普的助手来接我们,是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名叫马克。
车子绕过一个巨大的停车场,竟全是法国的车牌。马克告诉我们,这个村庄里有6200多人都是钟表工人,其中4000多人是法国人。因为这里的工资比法国高,所以很多法国钟表工匠每天开车穿越法瑞边境,来这边工作。附近有很多大品牌的制表工厂,爱彼、宝铂、宝玑,独立机芯厂Frederic Piguet,专业生产防震器的KIF,还有一些很著名的独立制表师,比如Romain Ganthier。
一路上,他把这些工厂一一指给我们看。车经过一幢漂亮的蓝色建筑,宝玑的蓝色指针正优雅地指向10点10分,但马克告诉我们,这里其实不是宝玑的工厂,而是一家机芯工厂,宝玑的工厂很早就搬到巴黎了,但他们不愿让人们知道宝玑原来已经不在瑞士,于是就保留了这样的一个外观。
最后,车子在一个石头结构的房子前面停下,前门有些破败,一块小小的黄铜牌子上写着“菲利普·杜佛,制表师”。
听到声响,菲利普·杜佛从工作台前起身与我们打招呼。他穿着一件白色工作服,白头发,白胡子,很和蔼,看上去像一个圣诞老人。前额戴了一个小型放大镜,那是制表师最重要的工具。我们握手,那是一双老工匠的手,显然经过了岁月的磨砺,很粗糙。
他说,这里本来是一所学校,他的女儿们小时候就在这里上学,改建以后因为房租便宜,他就租下了当做工作室。房间大概不到100平方米,因为摆满了各种制表的机械和仪器,显得很狭窄,但一切干净有序,并不给人拥挤的感觉。他的工作台正对着两扇宽大的玻璃窗,屋外是一大片空旷的雪地,天光漫射进来,屋里的一切摆设都显得很生动。
“我们的工作需要充足的光线,因为必须把视线集中在很小的东西上,很伤眼睛。不时地看看外面,激活一下视野,感觉很好。你能感觉到季节的变化。冬天的时候,有人会在这里滑雪,再过一个月,冰雪就会全部融化,草木重新长出来,到时候会有牛在这里吃草。”他耸耸肩膀说,“有牛的时候,我就没法工作了,它们不肯安静。”
菲利普试图为我解释工作台上的工具,那些排成一列、大小不一的镊子、起子、锉刀、撬刀都是干什么的。工作台正中位置躺着一块怀表,用防尘罩盖着。他解释说,这块表是老买家送过来维修的,“机械表和车一样,需要维修,需要加油,但只要五六年做一次维修,它可以维持到永远”。
那是一块非常漂亮的怀表,是他20多年前做的,具有大小自鸣三问功能,全世界只有五只,这一只属于一个文莱人。
菲利普拨动怀表上方的一个拨柄,怀表开始打簧报时,当当是报时,叮咚叮咚是报刻,叮叮则是报分。他解释说:“把这个表打开,你也许只看到一些簧条、音锤、齿轮,但这些簧条、表壳甚至表壳材质的选择,都会影响它的音质。问表的表壳就像小提琴的木身。”
三问表与陀飞轮、万年历一起,被视为机械表的三大技术高峰,造价十分昂贵。但那时候,菲利普还是一个无名小卒。三个女儿还小,他的积蓄只够做完机芯,没有余钱完成外壳的部分。他试图卖掉那个机芯,但没人愿意买一个新人的表。卖给大厂商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于是,他拿着这块机芯找到了爱彼,他们给了他5块表的订单,这一做就是5年,“每一块表要花上2000个小时的工作”。
周围静极了。虽然这几天我们已渐渐习惯瑞士的安静,但这里的静,仿佛又有不同,是一种万籁俱寂的味道,让人想起“千山鸟飞绝”之类的诗句。在这样的静谧里,我感觉自己渐渐靠近了瑞士的灵魂,安静,缓慢,好像时代的变迁与这里没有任何关系。只有一个老制表师和他的徒弟,世界就这样实实在在地传承下去。
“只有两个人,不觉得孤独吗?”
“30多年了,一直都是一个人工作。孤独不是问题。”他巡视屋内,说,“以前这里有5个人,但他们待了一段日子,都走了。现在的年轻人没有胆子。”
菲利普就出生在这个村庄。他年轻时出去看过世界,在法国、德国、美国工作过一段时间,但一生绝大部分时光还是在这里度过。“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你们看到那个大湖了吗?夏天可以游泳,冬天可以滑冰。春天到了,沿着河岸可以捡到野蘑菇,秋天我会去河对岸的树林里打猎。我有三个兄弟,一个妹妹,大哥去洛桑学印刷,父母要支付他的火车票和住宿费,但他们只能支付一个孩子走出这个山村。我读书不好。父母说,你必须学一门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