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浪荡汉子的本事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8月03日 16:07 东方早报
一个流浪儿,是怎样和木刻结缘而逐渐成长为一个艺术家的?他遇到了什么事,遇到了哪些人,对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随着本书章节的推进,慢慢得到一些解答。
1947年3月,沈从文写了一篇万余字的长文,以湘西历史变化为经,一对青年男女教师的故事为纬,交织而成《一个传奇的本事》。当时在上海的黄永玉,在马路上买到这张报纸,“就着街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眼泪湿了报纸……谁也不知道这哭着的孩子正读着他自己的故事”(黄永玉《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所写的那一对青年男女,是黄永玉的父母黄玉书和杨光蕙。“为初次介绍黄永玉木刻于读者而写成的”这篇文章,大部分谈的却是“永玉本人也并不明白的本地历史和家中情况”(沈从文《附记》)。
许多许多年过去,黄永玉也老了。老头从头写自己的故事,光是童年,就写了几十万字。《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密密麻麻的回忆,一生的传奇,什么时候能写完啊。
这个时候李辉的《传奇黄永玉》出版,对我这个读者而言,感觉是,来的正是时候。
《传奇黄永玉》按顺序和内容分成了五个部分,时间上到1976年为止;如果从作者要解决的问题和相应的叙述方法来看,则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这三个方面,用自序里的话来说,即是:“或以故事叙述为主(缺少史料印证的早期生活),或基于史料的发掘来解读传主与某一具体人物的关联(如与沈从文、汪曾祺的交往),或借传主的故事进而展开对某一时期美术界整体的考证与叙述(如‘文革’美术风云的碎片拼贴)。”在这三个方面,这部著作都有成就。
现在说起凤凰这个地方,人们往往只是赞叹它的美丽和民风的淳朴,而昧于它严酷血腥的历史。李辉写童年黄永玉,特别写到这个孩子三岁时目睹砍头惨状,写到这个地方“古怪”的恐怖。这并非可有可无的细节,也不是传主偶然的经历,过去就过去了。沈从文1932年写自传写小孩子观看杀人,黄永玉1950年的《火里凤凰》写过去“挨刀”好汉的临刑,都含有把沉重的历史和现实里的地方因素,与个人性格、命运相联系的线索。李辉说,“这种发生在城门外目睹死亡的经历,无疑内在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凤凰城孩子们的性格形成。自幼感受到血雨腥风中的野蛮与残酷,自由看惯了死亡,对于他们,平生遇到再大的苦难,也不会感到恐惧。他们将以自己特殊的坦然,面对未来发生的一切。”这绝非凭空而来的议论。
黄永玉少小离家之后的漂泊经历,我以前只是从各种文章和叙述里知道个零零星星,读这部传记,才获得了一个清晰的线索和完整的图景。一个流浪儿,是怎样和木刻结缘而逐渐成长为一个艺术家的?他遇到了什么事,遇到了哪些人,对他产生了怎样的影响?随着章节的推进,慢慢得到一些解答。
传记有专门写黄永玉与汪曾祺交往的内容,这是在别的地方读不到的,因为这里所披露的主要材料,一是汪曾祺的信,二是黄永玉的谈话,都不易得。汪曾祺的信是新近才发现的;黄永玉不肯写关于汪曾祺的文章,因为“他在我心里分量很重”,但他和李辉做了一次关于汪曾祺的谈话。
1947年,黄裳、汪曾祺、黄永玉结交于上海,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三个年轻人常常结伴而行。7月15日,汪曾祺写信给他的老师沈从文,说他昨天才初次见面的黄永玉是个“小天才”,“真有眼光的应当对他投资,我想绝不蚀本。若不相信,我可以身家作保!我从来没有对同辈人有一种想跟他有长时期关系的愿望,他是第一个。您这个作表叔的,即使真写不出文章来了,扶植这么一个外甥也就算很大的功业了。”
汪曾祺的信很长,六页纸,差不多五千字。读这封信的感觉和读后来汪曾祺的文字不大一样,其中有一段设想请人写文章评黄永玉,点将录一般,随兴而谈,很有意思,也很有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我曾说还要试写论黄永玉木刻的文章,但一时恐无从着手。而且我从未试过,没有把握。大师兄王逊似乎也可以给他引经据典的,居高临下的,用一种奖掖后进的语气写一篇。(我希望他不太在语气上使人过不去。——一般人对王逊印象都如此,自然并不见得对所有人都如此,我知道的。)林徽因是否尚有兴趣执笔?她见得多,许多意见可给他帮助。费孝通呢?他至少可以就文化史人类学观念写一点他一部分作品的读后感。老舍是决不会写的,他若写,必有可观。可惜,一多先生死了,不然他会用一种激越的侠情,用很重的字眼给他写一篇动人的记叙的,虽然最后大概要教导他“前进”。梁宗岱老了,不可能再“力量力量”的叫了。那么还有谁呢?李健吾世故,郑振铎、叶圣陶大概只会说出“线条遒劲,表现富战斗性”之类的空话了,那倒不如还是郭沫若来一首七言八句。那怎么办呢?自然没有人写也没有关系。等他印一本厚厚的集子,个人开个展览,届时再说吧。
1951年黄永玉在香港办个展,汪曾祺发表《寄到永玉的展览会上》,生动而富有见解地评论了黄永玉的艺术创作。
1953年黄永玉从香港回到北京以后,两个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从常有来往,到渐行渐远,终至于隔膜。黄永玉告诉李辉,“‘文革’结束后,他来找过我两次。我对他很隔膜,两个人谈话也言不由衷。他还送来一卷用粗麻纸写的诗,应该还在家里。”
可是黄永玉始终认为,“我的画只有他最懂。”“他死了,这样的懂画的朋友也没有了。”
下面这段话,读时不能不在心里感慨喟叹,却又无从说明是什么样的感受:
和他太熟了,熟到连他死了我都没有悲哀。他去世时我在佛罗伦萨。一天,我在家里楼上,黑妮回来告诉我:“爸爸,汪伯伯去世了。”我一听,“嗬嗬”了两声,说:“汪曾祺居然也死了。”这有点像京剧《萧何月下追韩信》中,萧何听说韩信走了,先“嗬嗬”笑两声,又有些吃惊、失落地说了一句:“他居然走了。”我真的没有心理准备他走得这么早,总觉得还有机会见面。他走的时候还不到八十岁呀!要是他还活着,我的万荷堂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我的画也不会是后来的样子。
传记写“文革”初期美术界所遭受的大规模冲击和1974年的“黑画事件”,关注的重心已经不仅仅是黄永玉一个人的遭遇,更是一大批艺术家的命运和一个特殊时期的历史情形。这里的头绪相当繁杂,可资利用的资料必须花大量工夫去寻找、考辨。除了当年的报刊、现在已经公开的文献、当事人的回忆和访谈,李辉还搜集了大量的“文革”小报、批判材料汇编的小册子等等,使得还原历史情境的叙述能够落到实处和细处。
这里面有些东西饶有意味。举两个小例子。
“文革”初期被推到历史前台接受讨伐的画家,都是当时还在世创作的,除了一位齐白石,1957年已经去世。为什么齐白石会在1967年成为讨伐对象?一篇小报文章称,这一年5月,红卫兵和造反派发现了毛泽东1965年7月18日关于绘画使用模特儿问题的批示。现在我们可以在《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一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查到毛泽东在一封信上的批语,关于齐白石,有这样的话:“齐白石、陈半丁之流,就花木而论,还不如清末某些画家。”“……齐白石、陈半丁流,没有一个能画人物的。”与毛泽东批语同时在小报上披露的,还有江青1964年10月25日与中央美院三名教师的谈话,在小报刊登的这篇《与美术学院教员的谈话》中,江青非常“风趣”、非常“形象”地说:“陈半丁的画各地都是,齐白石的一把葱、两头蒜、几个虾米说得那么好?很奇怪,怎么捧起来的?齐白石反对土改,身上挂一串钥匙,守财奴!”
另一个例子是一张信笺,2008年不知道怎么流到了收藏市场。这是于会泳1974年写给姚文元的信,信中说有一篇反击美术黑线回潮的文章,点了宗其香和黄永玉两人的名,请示发表。姚文元两周后作批示,提出两个方案,送呈张春桥、江青。张春桥和江青又分别批示。一张信笺,几个历史角色,边边角角都写满了字:“黑画事件”的关键批示。这封信现在被黄永玉装裱起来,挂在卧室里。
我手头有李辉的一本《与老人聊天》(大象出版社,2003年),里面有一篇和黄永玉的谈话记录,时间是1989年4月,在凤凰。那算是为写黄永玉传做的第一次采访。如果从那个时候算起,到现在《传奇黄永玉》出版,已经过了二十年。李辉不是写作速度慢的人,这一本传记写得却不能算快。看看他费心搜集的那些零零碎碎的资料(他自己称之为“风中碎片”),看看他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碎片拼成相对完整的图景,看看他要从中找出历史的脉络和命运的踪迹,又觉得这是必须的,必须付出漫长的时间和大量的精力。
而且还没有完。继续投入时间和精力,写出1976年之后的黄永玉,写出这个生命中年之后的焕发和艺术上的创造,是一件诱人而仍然艰难的工作。不过我相信不用再过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