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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与钱锺书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7月19日 14:26 东方早报

  绩溪胡适和梁溪钱锺书两先生皆为江南才子,胡、钱两公早已“骑箕而去”,恐无“驾鹤归来”之望,如今一代才人难再得,“二溪”先生成了“二希”,比北京故宫“三希堂”里的“二希”还要难得。

  在二十世纪博通中外的学人中,胡适(1891-1962)与钱锺书(1910-1998)是我最感兴趣的两位。因此,早就想以此为题谈谈个人的一些浅见。恰好最近不时看到一些谈论他们的文章,于是不再犹豫,率而操觚,聊资谈助。

  胡适与钱锺书虽然年龄相差近二十岁,一生经历也各异,但同为上世纪最重要的中国文化人,他们身上有不少值得比较玩味的地方。从所受教育来看,胡、钱都是从小打下古文的基础,成年后留学西洋,精通外语,读书范围、研究兴趣均极广博。两人出名都很早,胡适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名声更大。众所周知,胡适致力于倡导白话文运动,平生除英文著作外,一般都用白话作文,包括书札、学术文章皆如是。而创作出《写在人生边上》、《人-兽-鬼》、《围城》等白话经典著作的钱锺书,其白话文造诣之精纯更是同时代文人中的翘楚,这一点有目共睹,无需赘言。但若涉及学术作品,除《七缀集》中的几篇论文,钱氏的传世巨著《谈艺录》、《管锥编》都以典雅文言写就,日常书信一般也如此,则与胡氏颇异其趣。

  胡、钱在写作上还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写旧体诗。杨绛在《怀念陈衡哲》一文(下称“杨文”)中谈到胡、钱的几次会面,第一次见面时,胡适便谈起写旧体诗的事:

  不久后,锺书对我说:“我见过胡适了。”锺书常到合众图书馆查书。胡适有好几箱书信寄存在合众图书馆楼上,他也常到这图书馆去。锺书遇见胡适,大概是图书馆馆长顾廷龙(起潜)为他们介绍的。锺书告诉我,胡适对他说,“听说你做旧诗,我也做。”说着就在一小方白纸上用铅笔写下了他的一首近作,并且说,“我可以给你用墨笔写。”我只记得这首诗的后两句:“几支无用笔,半打有心人。”(《杨绛文集-散文卷(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326-327页)

  我没见过钱锺书写过白话诗,《围城》里“拼盘诗”自然不能算他的作品。钱氏只“做旧诗”,《槐聚诗存》俱在,可以为证。不过,胡适抄给钱的那两句“旧诗”,白话意味仍较浓,远不如1898年唐景崧所作“一管书生无用笔,旧曾投去又收回”及1953年陈寅恪和作“果剩一枝无用笔,饱濡铅泪记桑田”(见《陈寅恪诗集》,清华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82-83页)来得“旧”。

  “五四”前后胡适尝试作白话诗,他的《尝试集》中就收有不少,但他同时还尝试将旧体格律诗词写得明“白”如“话”。这和一般意义上的白话诗是有区别的,如不明就里,往往会误把那些“我也做”的“旧诗”当成新诗。比如,董桥在《胡适的字》(《东方早报-上海书评》6月13日,下称“董文”)一文中说:

  胡先生那天在张充和家里给她写的旧作白话诗没有写诗题:“前度月来时/仔细思量过/今夜月重来/独自临江坐/风打没遮楼/月照无眠我/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上款题“四十年前的小词,给充和写”,下署“适之,一九五六,十二,九”。

  胡适明明写着“小词”,董桥却以为是“白话诗”,并将逗号、句号改成斜杠“/”,只留下最后的“?”,显然是当作新诗来看了。其实,这首“没有写诗题”的“小词”就是《尝试集》第一编中所收的《生查子》,作于“六年(1917)三月六日”,刚好是“四十年前的”作品。民国九年(1920)胡适在《尝试集再版自序》里还特地谈到这首《生查子》词的格律问题,他说:

  《生查子》词的正格是: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下半阕也是如此。但宋人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第一句与第五句都不合正格,当我们读这词,并不觉得他不合音节。这是因为他依着词意的自然音节的缘故。又如我的《生查子》词,第七八句是:

  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

  第七句也不合正格,但读起来也不见得音节不好。这也是因为他是依着意思的自然音节的。

  看来他对这首小词是颇为得意的,以致四十年后还要书赠给张充和。胡适很喜欢白话意味浓厚的宋词,如上引的欧阳修《生查子》。据周一良回忆,胡适编的《词选》引发了他对长短句的兴趣,胡曾不止一次为人题写稼轩词《西江月》“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见《追忆胡适之先生》,《书生本色-周一良随笔》,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22页),这种口语化的词无疑很合胡的口味。

  胡适本身是个新旧文化的复合体,他逝世时,蒋介石题送的挽辞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可谓一语中的。胡适对旧体诗文未能忘情,也可窥其新旧观念之一斑。他喜说白话,但仍不忘用旧体。如刘复(刘半农)死时,他曾作一副挽联:

  守常惨死,独秀幽囚,新青年旧伙如今又弱一个;

  拼命精神,打油风趣,老朋友之中无人不念半农。

  对仗不算太工,但也有点“打油风趣”。顺便说个笑话,某教授闻其友人将移居海外,遂置酒饯行,席间教授叹息道:“哎,好朋友如今又弱一个了。”此公本非能“打油”、会“风趣”之人,不通如此,却每见其及门众弟子所著书,多称道乃师如何如何“渊雅”,设使适之先生地下有灵,真不知当作何感想?

  据上引杨文,胡、钱相识是由顾廷龙介绍,今检《顾廷龙年谱》未见有相关内容,但年谱中确实提到胡、钱两人经常到上海蒲石路(今长乐路)合众图书馆看书的事。据年谱所引顾氏日记推测,他们初次相见大概在1948年。杨文说:

  以后锺书还参加了一个送别胡适的宴会,同席有郑振铎;客人不少呢,同席的人是不易一一记住的。(《杨绛文集-散文卷(上)》,329页)

  这次送别当是钱、胡两人最后一面,应在1949年4月6日胡从上海乘船赴美国之前不久,可惜《胡适日记》太简单,《郑振铎日记全编》又缺载,送别宴会不知究竟在哪天。而据杨文,在此之前,陈衡哲曾邀请胡适与钱、杨夫妇在陈家“吃个家常tea”,陈的丈夫任鸿隽也在场。钱、胡的这次会面,据《胡适日记全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当在1949年3月11日傍晚,那天的日记极简略:

  4:00  任宅Tea。

  7:00  汤宅,西蒲石路1221。

  杨文说:“那天胡适得出席一个晚宴,主人家的汽车来接他了。胡适忙起身告辞。”这点和日记也相合。杨文还说:

  当时五个人代表三个家。我们家是打定主意留在国内不走的。任、陈两位倾向于不走,胡适却是不便留下的。我们和任、陈两位很亲密,他们和胡适又是很亲密的老友,所以这个定局,大家都心照不宣。那时反映苏联铁幕后情况的英文小说,我们大致都读过。知识分子将面临什么命运是我们最关心的事,因为我们都是面临新局面的知识分子。我们相聚谈论,谈得很认真,也很亲密,像说悄悄话。(同上328页)

  舒展最近发表《杨绛的魅力》(《文汇报》6月6日)谈及此事时说:

  钱先生指出,不是故国之外无世界,但不是我的世界,正是这种眷恋宗邦的爱国思想,使士人生死与(以)之,宁作累臣,不为逋客。杨绛也说:“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

  这是引用《管锥编》596-597页阐释《离骚》“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独怀乎故宇!”一节之语:

  去父母之邦,既为物论之所容,又属事势之可行……读“又怀乎故都”而试阖卷揣其下文,必且以为次语是《魏风-硕鼠》“去女适彼”之类,如马融《长笛赋》所谓“屈平适乐国”,安料其为“吾将从彭咸之所居”,非“远逝”而为长逝哉!令人爽然若失,复黯然以悲。盖屈子心中,“故都”之外,虽有世界,非其世界,背国不如舍生。眷恋宗邦,生死以之,与为逋客,宁作累臣。

  舒文将钱论屈子语移评到钱头上,虽有拔高钱氏之嫌,但杨绛的话当是不争的事实。曾见毛鹤亭《“化鹤归来”与“逝将去汝”——也谈“中国的情怀”》(《上海书评》4月11日)中说:

  余(英时)先生一生服膺的“二陈一钱”(陈垣、陈寅恪以及钱锺书)最终都未“去父母之邦”、“适彼乐国”,其故倒是真可深长思的。

  上面的文字似可为毛文进一解。而前引董文的结尾谈道:

  1956年2月,毛泽东在北京怀仁堂对一批知识分子说:“胡适这个人也顽固,我们托人带信给他,劝他回来,也不知他到底贪恋什么?” 那年,“胡适的幽灵”还在大陆游荡,胡先生倒在美国讲学讲到翌年元月,12月9日还到傅汉思、张充和家里静静写字,一笔一画都不苟,都那样端正、那样干净、那样顽固,也那样体面:胡先生贪恋的是这份境界。

  胡适和他的再传弟子余英时等人的“去父母之邦”是否都可以用“贪恋的是这份境界”一语道尽,我不敢说。据余英时等对陈寅恪晚年诗所作破译密电码式的解读,似乎陈氏后来是颇悔当初犹豫不决而未能去国的,这也不好说。然而,1949年8月24日钱锺书携全家毅然北上,从上海迁居北京,在新中国他为后世留下了《管锥编》、《钱锺书手稿集》等杰作,这不能不说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极大的幸事。我坚信,等到他全部手稿出版的时候,将会给世人带来更大的惊叹与更深的思考。

  在治学理念上,胡适标举“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是考史的方法。钱锺书则提倡“博观约取,厚积薄发”,钱氏虽偏重衡文通心,此语也是治史之不二法门。约在1936年,陈垣给陈述写信曾说:

  得兄来书,具见近来闻见日广,心胆更虚,所谓学然后知不足,必然之过程也,可贺可贺。惟愚见只要心小,胆不妨大。(《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621页)

  做学问如闻见日广之后,又能做到心小胆大,则博且精矣。

  胡适与钱锺书都是具有高度修养的学人,他们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博通,无书不读,对文、史、哲等人文科学无所轩轾。胡虽不满意钱《宋诗选注》的“选”,但深赏其“注”,具见其会心与胆识。尝见某自我标榜为“一流史学家”者发表其“高见”:“史学比文学有意思多了。”呜呼!如此将文史分了家,岂不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当然,如果光博而不精的话,往往会贻人口舌,所谓“半瓶醋”、“半桶水”等皆是也。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潘伯鹰写过一篇《柳翼谋丹铅高寄》(《劬堂学记》,上海书店,2002年版,146页),他说:

  三十多年前,中国忽然出了一个时髦的孩子“学者”,那就是鲁迅所说的“好向权门卖廉耻”的胡适。那时胡适甚么都不懂,却甚么都谈。章太炎把他教训了一顿,轶事犹在记忆之中。柳先生对于胡适的开口文化,闭口文化,也是看不惯的。他虽然不教训胡适,却不声不响地写了一部《文化史》。这部书在今天已经是老书了,但在当时使得青年人认识甚么是中国的文化,是有功的。

  1949年以后大陆狠批胡适,像潘文那样贬损胡的文字很多,这本不足道。必须指出的是,柳诒徵(1880-1956,字翼谋)本硕学通儒,他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所作巨著《中国文化史》,旁征博引,绝非肤泛之作,其志在弘扬民族精神,增强国民自信心,自有特殊的时代意义。不过,若一味空泛地谈文化、谈思想,甚至以此自矜,则非特不“足动国际”,更不能“垂久远”,“无当于名山事业”。陈垣就曾这样谆谆教导过青年时代的蔡尚思:

  什么思想史、文化史等,颇空泛而弘廓,不成一专门学问。为足下自身计,欲成一专门学者,似尚须缩短战线,专精一二类或一二朝代,方足动国际而垂久远。不然,虽日书万言,可以得名,可以噉饭,终成为讲义的教科书的,三五年间即归消灭,无当于名山事业也。(见《陈垣来往书信集》,354-355页,1933年6月24日致蔡书)

  其实,胡、钱两人是都能既从大处着眼、又从小处着手的,读过《论学谈诗二十年——胡适杨联陞往来书信》的人,对胡氏读书细致当有深刻印象,而钱氏更无论矣。记得胡适有句名言“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如今却颇有一些时髦妄人说什么钱“没有问题意识”,在我看来,钱不是“没有问题意识”而是问题实在太多,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一般人一生写几本书,谈几个“问题”,如以此要求钱锺书,那岂不是屈了他的大才!

  光就国学而言,胡适的学问不算最上乘,他在现代学术史上的贡献不仅在倡导新文化,还在于沟通国际汉学界。胡的英文很好,既能写又会讲,但他肯服高人,这一点很了不起,他最佩服钱锺书的老师叶公超的英文。据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1961年11月14日记载,那天他说:

  叶公超的英文是第一等的英文,他说的更好……就在外国一般大政治家中,也不见得说得过公超。他在我们一班人之中,他说的最好。

  同年3月22日的谈话中,他对当时出国留学生英文水平不佳很不满:

  现在这班出国学生,能够写得成文已算很好了,写得好的实在太少。中央研究院里,就没有一个英文写得好的人。

  胡适具备良好的英文水准,再加上自身的学术修养,保证了他在国际交流中始终目光如炬,对那些水平低劣的“汉学家”,他是毫不留情的。1926年,他在参观Bodleian Library(即后来钱锺书译为“饱蠹楼”的牛津大学总图书馆)时,曾讥笑那里的中国书目“骇人听闻”,如将“‘金人瑞圣叹’变成了‘金朝人,姓瑞,名圣叹’”。他还痛斥所谓“中国学大家”Backhouse“是一个大浑人”、“这种人之荒谬不通,真不可恕!”(见《胡适日记全编》,1926年11月22日)。

  钱锺书除精通英文外,法、德、意等语也同样得心应手。《谈艺录》、《管锥编》对西文著述贯通今古、匠心独运地征引尽显其高超的鉴赏力。他对洋人的汉学知识洞若观火,如评英国著名汉学家Arthur Waley的Chinese Poems一书序言“论吾国风雅正变,上下千载,妄欲别裁,多暗中摸索语,可入《群盲评古图》者也”(见《谈艺录》,195页)。在主编《书林季刊》时,他还写过一些英文书评,不时讥弹挖苦一下洋人书中的无知与浅薄,如批评R.P.Henri Bernard(裴化行) 的 Le Père Matthieu Ricci et la Société Chinoise de son Temps(1552-1610)(《利玛窦神父及其时代的中国社会》)等(参见《钱锺书英文著作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年版,305-349页)。如今海外汉学成了“显学”,一些中外文皆半通不通的人对洋人的汉学著作没有多少鉴别力,率多扣盘摸象,一盲引众盲,直可与Waley把臂同“入《群盲评古图》”;或者参禅惟向胡僧拜,拉到篮中即是菜,足为禹之鼎《瞶瞶图》傅彩增色。此辈不仅热衷于在国内“赶场子”,而且喜拖着皮箱作“逍遥游”,“小小寰球”,飞去来兮,俨然成了“球星”。然视胡、钱两公之然犀烛照,何啻天渊之别!

  1942年,钱锺书在为《谈艺录》作序时说: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

  这句话时下成了某些人的口头禅。但陈寅恪1933年在给陈垣的一封信中却说:

  岑[按,指岑仲勉]君文读讫,极佩(便中乞代致景慕之意)。此君想是粤人,中国将来恐只有南学,江淮已无足言,更不论黄河流域矣。(《陈垣来往书信集》377页,又见《陈寅恪书信集》,三联书店,2001年版,129页)

  而前引陈垣致陈述信中附有一首绝句:

  师法相承各主张,谁是谁非费评量。岂因东塾讥东壁,遂信南强胜北强。

  显然陈垣是在提醒陈述,不能因见到广东人陈澧(号东塾)批评河北人崔述(号东壁)的《考信录》,就认为南学胜过北学了。我想陈垣虽身为广东人,对于江西人陈寅恪的一时兴到语也是不会认可的。

  不过,通观二十世纪公认的国学大师,如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鲁迅、马一浮等,和上面提到的史学二陈,倒都是南人。碰巧绩溪胡适和梁溪钱锺书两先生亦皆为江南才子,胡、钱两公早已“骑箕而去”,恐无“驾鹤归来”之望,如今一代才人难再得,“二溪”先生成了“二希”,比北京故宫“三希堂”里的“二希”还要难得。记得过去有所谓“我的朋友胡适之”的笑谈,奇怪现在则偶见有开口闭口以胡适自况的,殊令人绝倒。钱氏自称晚年不收门弟子,却常听到“我的老师钱锺书”之类的话;还有不量力者,自以为能通“钱学”之半;更有甚者,大言不惭地宣称钱远不如他博学,诸如此类,不绝于耳。要之,皆群儿自相贵也,又奚足道哉!又奚足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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