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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来覆去:雷峰塔对照记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6月29日 14:30 东方早报

  导语:若有读者想从这本书里求得有关德国汉学史的新知,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在梳理旧闻方面,貌似问题也不少。

  收到张爱玲的英文小说The Fall of the Pagoda(直译是《宝塔之倾》,她自己取的中文名是《雷峰塔》),出于好奇立刻开始读,可是看不到两三章就索然无味地放下了,过些天又再勉强自己拾起来,如是者数回——做梦都没有料到阅读张爱玲竟会这么兴趣缺缺。原因无他:对于我,张门绝学的文字魅力仅限于中文;至于这本英文小说的故事,一是实在并不引人入胜,二是早已知之甚详毋需探究了。

  The Fall of the Pagoda的大体和细节本就来自《私语》和《对照记》(若还要追本溯源,最早的版本当是她十八岁那年发表在上海英文《大美晚报》上的“What a Life! What a Girl's Life!”),铺展开来再用英文写成的。然而英文版本没有了张氏注册商标的那些“兀自燃烧的句子”(刘绍铭语),而英文张爱玲和中文张爱玲读起来竟然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像是同一个灵魂却换了个身体,那个灵魂用陌生的面孔对我说英文,我一边听一边忙着把那些语句翻译转换成我熟悉的中文张爱玲,忙了一阵之后忽然觉得好笑:这真是一个别开生面的阅读经验!

  我好似当成一桩任务般的,一边读一边不断在脑海里搜出“原典/原文”作对照;或者像玩游戏似的,把她忠实地译成英文的中文俗话还原:比如“A scholar knows what happens in the world without going out of his door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Passing under someone's eave, How dare you not bow your head?(在人檐下过,怎能不低头?)”、“Illness comes like a mountain falling down, And goes like a thread pulled out of silk(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其他像“敬鬼神而远之”、“虎头蛇尾”、“钻牛角尖”等等成语处处可见多到不胜枚举;甚至上海话发音的“ma bo(买报)”、“mon li ga ga(往里轧轧[挤挤])”都穿插其间屡见不鲜。

  显然英文本The Fall of the Pagoda的市场指向是美国出版界,怎么看都感觉是写给洋人看的——这对于张爱玲也很寻常,早年在上海时期她就用双语写作了;然而“宝塔”的故事还是在不断重复书写她的早年记忆——从与自传性的《私语》无微不至的雷同看来,可见是照实写童年/少年往事。奇怪的是同样的材料,英文的张爱玲却显得口齿生硬、面目全非了。原因当然是转换了语言文字的问题:书中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个时代、那种氛围,唯有用中文——用张爱玲的中文,才能描绘得最贴切地道。打个极端些的比方:若要我今天去读英文《红楼梦》,就算翻译得再高明,我会享受吗?

  我读以中文为母语、而用英文书写的作者的作品——尤其书写的题材是中国,往往就像在国外吃中国厨师特为洋人整治的中华料理一样,必须把自己的味蕾肠胃暂时转换,尽量维持一份跨越文化的虚心客观,才能品尝得下去。习惯了阅读中文张爱玲,熟悉了她的文字里那些人世间深沉的沧桑荒谬、怀旧烟尘中的无常荒凉,那份耽美与悲哀已经不只是中国的,而是普世的了。但转为洋人读者阅读英文张爱玲,这一转换眼光却令我打个寒噤——我,作为一个非中国的读者,在这本书里看到什么?——中国人裹小脚、抽鸦片、蓄奴、讨妾、嫖妓、虐待子女,甚至活埋老人(虽然是没有证实的侧写)……岂不正是我们——尤其身在西方的华人——最最忌讳反对的西方看中国的所谓“异国情调”、偏见猎奇导致的对神秘东方的“刻板印象”吗?

  当然,我们知道写这些的不是不怀好意的煽情作家,而是张爱玲;我们也知道她是在写她自己的活生生血淋淋的故事,不是为着讨好西方猎奇的编造。然而当年这本书在美国却并没有市场,找出版社处处碰壁;固然可以说因为那个年代美国一般读者对中国不感兴趣(不像现在,从义和团中国到红色中国的故事都有市场),但我觉得问题不是出在美国出版社的眼光品位,而是张爱玲太执著于照实书写自己那段早年人生。她把那些纠缠了她一辈子的记忆反复书写,无论是为着疗伤还是驱魔,结果是她对事实的忠实陈述远远超过虚构(比方连她父亲写给母亲的家信里的七言诗都忠实地翻成英文写在书里),使得这本书远比小说更近于自传。

  然而一个中国小女孩的自传——从有记忆开始到十八岁,小小的世界里的短短人生,对西方读者、或者任何期待聆听异国故事的读者,未免会感到故事性的不足;而且又太过“中国”了——太忠实琐碎的异国,那么多老爷太太姨太太伯叔姑舅堂表兄弟姊妹,足以令洋人眼花缭乱;而从小女孩有限的眼光看见的世界也到底有限(虽然书中有些超越主角个人观点的“犯规”之处),以致她最亲近的老佣人何干倒几乎成了主角。结果是:即使对于再好奇的外国读者,这个用英文道出的中国故事也并不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这大概就是The Fall of the Pagoda当年在美国找不到买家的缘故。

  英文的张爱玲到底不是简-奥斯丁,她的童年往事实在无法撑起一本将近三百页的小说让人手不释卷。书中唯一背离实情的“虚构”部分是弟弟之死——这个安排可能为了加强戏剧性和悲剧性,也可能在张爱玲的下意识里,那个作为《茉莉香片》中聂传庆原型的弟弟早已被父亲和后母扼杀死了。可惜这个全书最大的悲剧她没有正面面对(是不能还是不敢?),而只是从旁侧轻描淡写简短带过,完全没有剧力没有张力。写母亲对儿子之死的反应更是简洁到不近常理。倒是最后车站送别何干的一幕看出一点张爱玲的味道,然而还是可惜了——如果用中文,用她自己最擅长的叙事方式,绝对会更精彩而且深沉的多。

  所以,忠于自我历史的张爱玲,下笔时其实没有以市场考虑为第一优先。何况这还只是半本,是还没有分成上下两部的“奇长的易经”(张自己说的)的一半。可以想象五六百页的小说更是会令出版社却步了——“奇长”而又不是让人掀开第一页就放不下的page turner,也难怪当年遇不上美国伯乐。

  The Fall of the Pagoda可以说是《私语》和《对照记》的详细完整版本的英译版,然后在《小团圆》里她又取了这个版本的片断翻回中文来(至于《小团圆》另外部分的来源则当是9月即将面世的下半本:《易经》)。不过不管怎么“翻来覆去”,《小团圆》好歹也是她自己用中文写的,无论是英翻中还是中翻英,总算都是自己写自己译,还是自己的创作。张爱玲喜欢不断重复书写,用中文写译成英文、用英文写译回中文,这也不是唯一的例子了。王德威在《雷峰塔》的序文里就替她的“金锁记/怨女”的中英诸本算了一笔账,总共有六个版本——当然,都是她自己执笔的。但特别的是每个版本都并非逐字逐句地翻译——她太知道两种文字和文字后面截然不同的文化,也知道直译硬译的不可行。

  然而现在原作者本人不在了,没法亲自动手再写个中文版本,于是“皇冠”预告说要找人再把这本书翻成中文,9月与《易经》英文本同时推出。我很好奇:中译版除了《私语》、《对照记》和《小团圆》里一些现成的段落可以照录之外,其他部分的行文用字和语气,能够还原几分张爱玲的原汁原味呢?当然这就要看译者是不是把祖师奶奶的腔调融会贯通,下笔能有几分神似,可以跟“原文原典”部分连贯一气,不会出现上一句和下一句像出自两人之手的怪现象。我想到若是能请到锺晓阳来翻,倒是说不定可以乱真的——不过就算能够乱真又如何?是不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张爱玲的Rouge From the North(《北地胭脂》,即《怨女》)再翻回成中文出版呢?翻来覆去,我不无好笑地想到“lost in translation”这个说法。

  《小团圆》的轰动效应发生在华文世界,其实正是因为自传性的关系。中文版是她自己写的,还是读者熟悉的张爱玲,她的语言她的风格,加上她诚实得吓人的自我剖白,张迷和非张迷都想看要看。可是若是把几乎是相同的英文版再翻回来一次,不可能通篇还是她自己的行文语言,有些味道恐怕会在翻译中失落——正是lost in translation的意思;而读者恐怕也要lost in translation——迷失在翻译里了。

  最后想到:为什么叫这个书名——为什么是雷峰塔?若是套用弗洛伊德的说法,父权象征的倒塌什么的当然很现成方便;但我不免想到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写过雷峰塔:

  我在杭州读书时,一个星期六下午在白堤上,忽听一声响亮,静慈寺那边黄埃冲天,我亲眼看见雷峰塔坍倒。(“韶华胜极-白蛇娘娘”)

  胡兰成讲述白蛇娘娘的故事,夹叙夹议非常精彩生动;张爱玲在这本以雷峰塔为名的书里当然也提到这个故事,却远远不及胡兰成说的动听。也有可能是用英文说中国民间故事的格格不入,一向擅长说故事的高明手法竟全不见了。这一个回合,张爱玲是败给胡兰成了——当然,这个比试并不公平:毕竟败下这一阵的只是英文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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