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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鸣:戏剧的信徒

2012年12月27日 07:14  《名汇Famous》

  任鸣34岁便担任人艺副院长的职务,曹禺和于是之等前辈的教诲和提携令他心无旁骛,从艺三十年,始终“只排北京人的戏”。年过半百,他至今不会开车,只爱吃老北京炸酱面和炒疙瘩,手机还是三星翻盖老爷机,还管公交IC卡叫“月票”。他一生敬仰李叔同,年轻时恃才傲物,如今物随人愿,在复排《我们的荆轲》前夕,他向我们聊起不多为外界道来的戏缘。

任鸣任鸣

  五岁登台 初成戏痴

  我五岁上幼儿园大班时就登台演小话剧了。那时是“越战”期间,中国正支持越南,我演的话剧就跟这个题材有关,名字叫《情报》,我演哥哥,和妹妹两个人救了一个交通员叔叔,并帮他去送情报。那时候是1965年,我编的这个紧跟形式的主旋律小话剧,在几个幼儿园里还汇演,所以特别高兴。

  我父亲原来在演艺队演过歌剧,也是舞蹈队的头儿,在歌剧《王贵与李香香》里他演过王贵,后来马可(着名作曲家,曾任中国音乐学院副院长)把他调到中国音乐学院,创办歌剧系,我父亲就跟田冲(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微博]老演员)他们在一块儿。我妈妈年轻时也演戏,解放前在祖国剧团里当演员,后来进了人艺。当时我就看过她跟于是之老先生他们的剧照,叫《曙光照耀莫斯科》,他们都算是老人艺了。后来她到中国人民大学读商科,毕业后分到商业部,就改行了。小时候,我记得我爸爸带我去澡堂子,他就在那给人表演,跟独角戏似的,把各种看见的东西都拿来表演。这种表演上的欲望,从小我都在耳濡目染当中。父母造就的文艺环境深深影响着我,他们也从不干涉我,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我八、九岁就跑到东北干校表演,还弄即兴节目,有个从海政文工团退下来到商业部的老师,是个文艺骨干,他看我表演后,就说了一句话,让我记了一辈子,他说这孩子有喜剧的表演天分。当时我一听,有天分,还是喜剧的,太鼓励我了。

  1982年我考进了中戏,前几天和一帮大学同学聚会,算下来正好从艺三十年。不过进中戏前,我其实待业了三年半,那是我最惨的时候,没人理你,也没人管你。

  那是一个很纯洁的年代,我待业的三年,去图书馆,到公园读书,完全自修,那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因为那个时候最难。我是“待业青年”大军中的一员,每过完一年都要给待业青年分配工作,一调档案,人家觉得我家庭出身挺好,都想要我,可我坚决不去。就这样给我分配了三次工作,我都拒绝了。我就一个目标,考中戏当导演。可那时中戏导演系三年才招一次生,我就暗暗做着准备。我跟着白轼本(中戏导演系教授)老师学,有空就到紫竹院湖边背英文,夏天学累了就下去游泳。我记得有片青年林,几把椅子,我把自己关起来面对着一片竹林看书。直到现在我对公园、图书馆都特别有感情。我认为那时候我是最纯粹的,第一个没说想挣钱,第二没想成名。

  我的父母也没给我压力,他们说你只要想考,我们就养着你。但我也不能老在家待着,我就拿着我爸的音乐学院工作证,到首都图书馆看书,老被轰出来。管理员一看工作证,黑皮的,问我,这是你吗?我说是我爸的,我是在家待业的。人家一看,爱读书的孩子,那就让进去吧。我就带一馒头,一进去就泡一天,拿着本子抄书。当时图书馆里有一帮像我这样的人。我自修将近三年,意志坚定,而且目标非常明确,我认为我一定能考上。

  最后还真考上了。当时三里河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说,这孩子可真有股拧劲儿。不过在中戏我是极度的偏科,就爱学专业课,专业课我从一年级到五年级毕业,全都是五分。但别的比如形体课,我就三分,还是老师看着面子给了及格,最后我的毕业实践全是优。我非常感谢中戏,我现在还是中戏的客座教授,而且我也是中戏学术委员会的委员,同时我现在可以带硕士。这两年我还给他们排过两个大戏,在中戏都加场演,还爆满,是《楼梯的故事》和《德龄与慈禧》这两个毕业大戏。总之学校请我,院长让我回去排戏,我完全没二话,因为是这里培育了我。

  我能进中戏,得先感谢白轼本老师,我待业的那几年,他拿我当入室弟子一样对待,他是开启我艺术道路的恩人。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在屋里睡觉,我就在门口站着,也不敲门,我不敢,就站着。当时约的是两点,结果他四点才醒,我在外面站了俩小时。他一醒,才记起约了一孩子。据他说他特别感动,说这孩子有点“程门立雪”的精神,其实当时我是胆小。那以后他是真玩命地教我,把他所有的本事都教了。所以我上中戏的时候,一、二年级我一点不费劲,因为在他那学的两年,我就等于先入校了。

  当然入学还是要考试的,我考中戏那年创作了一个小品叫《绝处逢生》,我演一个“文革”里被抄家的孩子,父亲病了,我给他找药去,等回家一看,老人早被当“走资派”逮走了,家里被砸得一塌糊涂。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当时这戏编得也胆大,说周总理打来电话问老爷子,结果我这一演,当时哭倒一片老师,很多人眼泪“唰”就下来了,都有共鸣,后来那小品立刻拿下5分。考导演,最重要的就是考你的小品跟讲故事的能力,就是要看你的想象力,而且都是即兴出题。后来考评的老师说,这真是太少见了,一般老师不会给满分。这要搁现在,你给我出一个小品题目让我做,我能把他感动了吗?够呛,现在我都没这水平。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还做了一个画面小品,叫《小丑与孤儿》,在戏剧学院院刊发表,我现在都留存着,现在成导演教材了。我还记得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导演的艺术直觉》,完了中戏要把我这篇文章搁在院刊发表,但是当时院刊的那个编辑比较年轻,让我改,我当时脾气也特别大,我说我不改,我一个字都不改,要登就登,不登拉倒。那人说你这孩子也太狂了,就没登。这事要放现在,我肯定说,你说怎么改?行啊。我早就学会卑躬屈膝了,那时还是比较清高。

  在毕业实习阶段,我做过林兆华老师的助理导演,是他的爱人何柄珠推荐的我。最后林兆华说这孩子不错,干脆就留人艺吧。留人艺?学校不放人,学校想让我留校,还拿出国留学诱惑我,因为我的成绩算是比较优秀的。

  后来是林连昆老师把我调进了人艺,我特别激动。林连昆老师当时要看我的档案,结果院长没让他看,他就着急了,最后是人艺主持院长工作的常务副院长于是之先生,给中戏院长徐晓东写了封亲笔信,我拿着信找院长,中戏这才把我给放了。

  永远只排北京人的戏

  做个戏剧导演,有的人说是为了生存排戏,有的为了理想排戏,还有的为了兴趣排戏,我说我分到人艺当导演这天,我的理想就实现了。现在排一个戏俩月,人艺这边导演费加起来也就两万块,还得往里搭钱呢,但我喜欢戏剧,这点从小就没变过。我在这条路一点没犹豫过,我这一生就做一件事,就是排戏。

  1993年前后我排《北京大爷》,那个戏也是我的成名作,是人艺第二任院长刘景云先生最早拿这个剧本的,于是之先生也看了这个本子,看完了给谁呢?就说让任鸣这孩子去排吧,我把剧本一看,特别喜欢,我也是北京孩子,对四合院的题材,如鱼得水。本来林连昆老师看了这个本子,接不接两可,但他说,孩子,我支持你,我演。结果当时就在首都剧场演了一百场,林连昆、何冰、杨立新[微博]、岳秀青、王敏都特支持我,还让我第一次获得北京市优秀导演奖。然后我立刻在香港又排了一百场,在北京大学[微博]排了三百场,还给香港话剧团排了一百场,压大轴,但我很少对外公开露面。所以有次在《北京日报》的联合座谈会上,我早早就去了,在那一坐,最后所有嘉宾都来了,说导演任鸣怎么没来啊?找半天,一瞧我在那,,那时候我三十多岁,他们还以为是一老头呢。

  于是之老师排《太平湖》时,我是副导演,他让我给他说戏,我心想给于是之说戏?我找抽呢吧。但他说任鸣你是导演,你就得给我说。他逼着我说戏。我就说您这次来的没有上次那个好等等,其实他是在培养我当导演。当年在《苏联海鸥[微博]》的庆功会上,于是之拿着酒杯举得挺高,他把我叫来说,我跟人艺的未来干一杯。我在29岁时,于是之就直接提名让我当人艺艺委会委员,当时我还没级别呢,他就要培养年轻人。1994年我被提拔为副院长的时候,我才明白于是之当年为什么让我当艺委会委员了。还有我跟朱旭老师合作过《哗变》《北街南院》《生活》,这些前辈都是在悄无声息中提点和帮助着晚辈的。他们认为北京人艺最重要的就是现实主义,得先把现实主义的戏导好了。曹禺在看《北京大爷》的时候就对我说过,“戏是演给观众看的,戏要让人看懂。人艺必须有自己的风格,不然就不是人艺。你要好好学习焦菊隐,做他那样的导演。”

  所以为什么这么多老导演提携我,我是真的有才华吗?谁年轻的时候没点才华呀?人家可能就是觉得这孩子好学,而且肯卖力气,愿意继承人艺的风格。戏剧种类可以很多元,夸张的、怪诞的、实验的,但人艺要有它自己的东西。北京人艺我认为是一个民族的剧院,它是中国人的剧院,就是要有民族气质。我排的《茶馆》《雷雨》《天下第一楼》《小井胡同》《北京大爷》《全家福》,以及近年的《甲子园》都在坚守这个特点。对于曹禺的戏、莎士比亚的戏,在别的地方,您随便改编发挥,但在人艺排,就得规规矩矩的,这就是我的态度。就是要严肃,要追求艺术的高雅和高级趣味,不是说逗观众乐,有票房就行。北京人艺是艺术剧院,不是商业剧院,卖票好不说明什么,这是我的原则。

  所以一提起北京戏,那就意味着打着骨头连着心,就得热血沸腾。《王府井》是我排的第十部京味戏,排北京题材的作品是我一生的责任。我觉得现在北京人可能谦虚和包容多了,原来北京人绝对是爷,但是他那种爷比较大气。比如我排的《北街南院》,俩小院儿围着,哥们儿坐在院里放风筝,在院里打篮球,这多浪漫呀!当时我就特为北京人这种情怀自豪。现在北京人没那么牛了,因为北京人没那么有钱了,不过确实看得开了。北京人还有一点,不爱急躁,我排戏就从来不急。一个是我身体不好,另外我喜欢慢工,我跟演员从来不发脾气,因为导演要自信,急了别人就觉得你没底。另外演员需要鼓励,你不能骂演员。

  最好剧场心里头

  做人就是要简单,我这辈子只排戏,别的一概不想,我希望在我死之前,能排满一百部戏,现在已经完成七十部了,我希望能有几部精品。看这几年的成果,我现在起码有《知己》是拿得出手的,还有现在正在排的由莫言同名小说改编的《我们的荆轲》是一个,过十年、二十年,可能还能留下来,另外还有《王府井》和《甲子园》。这四个戏起码是原创的戏。人艺不能总吃老本,总复排经典,也得有自己的原创。因为必须要用当下的原创,来记录你这个时期的最高水平。

  目前我正在复排《我们的荆轲》,其实是很早提上计划日程上的。这之前在去年首演结束后,莫言给我打电话说,想跟我要些剧照和资料,说要出个戏剧集,我说没问题。至于在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紧接着又出版了这本书,我觉得多少都会引起关注。毕竟这是莫言的大剧场戏,而且是在人艺演出,观众自然会有兴趣看。而且在10月29日那天,这个戏刚获得了金狮奖,是中国唯一一个话剧奖。《我们的荆轲》获得的是优秀剧目奖,莫言拿的是优秀编剧,这是莫言在国内的第一个戏剧奖。我为什么觉得《我们的荆轲》将来能留下来?因为它能够超越时间跟空间,莫言是非常有思想的,他的这种对历史的思索,是超越时代的。

  至于最近排的《甲子园》,我要看还能演多久,因为经典就是总能重演。《风雪夜归人》就是总能重演的,所以接下来我要给国家大剧院[微博]重排《风雪夜归人》这部经典的剧。这也将是我的第七十部戏,我要给国家大剧院排出一部真正的经典,一个保留剧目,这是我奋斗的一个目的。

  我总说,我愿意做人艺的儿子,而且我排戏也不保守,对别人的戏态度上也特别宽容,我觉得它只要排出来了,就有它好的地方,我都会作为一种现象去研究。比如孟京辉,现在他还自己买了一剧场,那时候我跟老孟见着一聊,真觉得他挺累的。最好剧场在哪?在心里头。其实累人的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一个导演,评价你的就是看你排了多少戏,往这一撂,有的价值多,有不好的,有一般的,但这些都是很实在的,是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排戏是我一辈子的事,我也没有个信仰,但我是戏剧的信徒,我不受那些潮流的干扰。我平时也没什么别的爱好,我到现在都不会开车,不会用电脑,拒绝这些东西。现在因为我是副院长,剧院还给我一辆车,将来老了我就想好了,近了我就骑自行车,远了我就拿月票。北京地铁很好,我不开车,我老婆也不开,我们家没车,我老婆骑车上班,我将来准备60岁退休,还有八年,我再买辆自行车。平时我就爱吃北京炸酱面、炒饼、炒疙瘩,十块钱的衣服我都能穿,我还爱穿八块钱的老北京板鞋。我不穿皮鞋,运动鞋都捡我儿子的,他出国了,扔下来五六双鞋,他个头跟我一样,一米九,我能穿,衣服也是穿他剩下的,我觉得挺好。我老婆说,用不着给任鸣买什么衣服,给他套个布最好,就像甘地似的,这钱对我没用。我们家现在是我挣了钱就给老婆,还处于计划经济供给制,我就不想钱的事。

  如果这辈子不当导演,我更愿意当学者,追求一种真才实学,就像陈寅恪、胡适、冯友兰这些大家。我觉得这辈子我可能是没这做学问的命了,但是我很向往。(文/常小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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