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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作家眼中的中国打工女孩

2013年04月05日 09:57  新华社-瞭望东方周刊

  “出去”,农民工用这个简单的词给他们的流动生活下定义。家里没事做,所以我出去了,出去打工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打工妹打工妹

  原标题:美国作家眼中的中国打工女孩

  文| 【美】张彤禾

  你根本不问她叫什么名字

  当你碰到另一家工厂的打工女孩,你会马上探探她的底细。你哪一年的?你们相互打听,好像谈论的不是人,而是汽车。一个月多少?包吃包住?加班费多少?你可能会问她是哪个省的。你根本不问她叫什么名字。

  在工厂里交个真心朋友不容易。12个打工女孩睡一间房,在狭小的宿舍里你得守住自己的秘密。一些姑娘进厂的时候,用的是借来的身份证,从不会告诉别人她们的真名叫什么。一些姑娘只跟老乡谈,但是这也有风险:很快八卦从厂里传到村里,你一回家,七大姑八大姨都知道你挣了多少,存了多少,有没有跟男孩子出去约会。

  当你真的交到一个朋友,你什么都会为她做。如果朋友辞职了,没地方住,你会让她跟你挤一个铺,即使一旦发现就会被罚十块钱。如果她上班的地方离你很远,你会起个大早坐几小时的公车去见她,虽然你好不容易才能休息一天,她也会为了陪你而请假一天---这次罚款就一百块。你可能会留在你不喜欢的工厂干活,或者离开一个自己喜欢的厂子,都只是因为朋友要你这样做。朋友之间每个星期都会互相写信,虽然那些出来时间比较长的姑娘会觉得这太幼稚了。她们会发短信沟通。

  朋友间经常会失散,因为生活改变得太快。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和别人失去联系。

  发工资那天是一个月里最棒的一天。但某种意义上也是最糟的一天。辛苦工作那么长时间,却恼火地发现就为了一些蠢事被扣了那么多钱:某个早上迟到了几分钟,某次请了半天病假,制服从冬装换成夏装而不得不额外付钱

  一到发工资那天,大家都挤到邮局寄钱回家。刚出来的打工女孩更热衷于寄钱回家,但是那些出来时间比较长的姑娘会笑她们。一些打工女孩给自己开了存钱的户头,尤其是交了男朋友的那些姑娘。大家都知道哪些姑娘特别会存钱,存了多少钱;当然也知道哪些是最会花钱的主儿,那些抹着亮闪闪的唇膏、拿着银色的手机、戴着桃心坠子项链、有很多双高跟鞋的准是。

  总是说要走

  打工族总是说要走。老板要工人做满6个月,就算半年到期了也不一定保证同意离职。工人头两个月的工资扣在工厂手里;未经许可就走人意味着失去两个月的工钱,得到别的地方从头来过。这是局外人难以理解的打工生活。进厂容易,出来难。

  要找好工作的唯一办法是辞掉手头的活。面试必须占用工作时间,一旦录用估计要马上开始干活。辞职也最能确保找到新工作:要有地方吃饭睡觉,这种急切的需求逼得人立刻就得找到工作。打工女孩们经常一窝蜂地辞职,人多胆子大,大家发誓一起跳槽到同一家工厂,虽然结果往往不太可能。

  吕清敏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她姐姐在深圳的工厂打工,去那儿坐公车要一个小时。她的朋友散布在中国沿海南北各处的工厂,但是敏---她的朋友都这么叫她---并没有和她们联系。这跟自尊有关---因为她不喜欢打工的地方,就不告诉别人她在哪里。于是她在她们眼前消失。

  她打工的厂子叫佳荣电子制品厂,这家香港公司生产闹钟、计算器,以及显示世界各个城市时间的电子日历表。2003年3月,敏去面试的时候觉得厂子看起来挺体面的,大楼贴着瓷砖,庭院里铺着水泥,金属的伸缩式大门紧紧关闭。这种好印象直到她被录用并进到厂里面才有所改变。12个工人挤一间睡房,上下铺紧挨着厕所;屋里又脏又臭。食堂的伙食也不好: 一顿只有一荤或一素,米饭和一碗寡淡得跟水似的汤。

  流水线上的工人从早上8点连续工作到半夜---工作13个小时,另加两顿饭的休息时间---而工人们连续很多星期每天连轴转。有时候周六下午不用加班,那就是他们唯一的休息时间了。工人一个月挣400块,算上加班费接近800块,但工钱总是拖欠。

  工厂雇了一千人,大部分是女的,要么是十几岁刚出来干活的,要么是30岁以上的已婚妇女。二十几岁的年轻姑娘才是打工世界的精英,工厂雇不到这些人,从这点你能看出这家厂的档次。敏一想到未来十年每天都要坐在流水线上就充满恐惧。她才16岁。

  一进厂她就想走,但是她发誓要撑半年。吃点苦对她而言是好的,眼下的选择余地也很有限。合法的打工年龄是18岁,虽然十六七岁也能干点儿工时不那么长的活儿。通常那些毫无顾忌违反劳动法的工厂,就是敏说的“最黑的工厂”,才会用她这样年纪的孩子。

  敏上班的第一个星期里过了17岁生日。她请了半天假,一个人逛街,买了些糖果,然后自己一个人吃了。她不知道别人都玩些什么。进城前,她对到底什么是工厂没什么概念。她模糊地将工厂想象为一个社交场所。“我还以为在流水线上班会好玩,”她后来说。“我以为会是很多人一起做事,大家一边忙,一边聊天,一起玩。我以为会很自由,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上班不许说话,说话罚款5元。上一趟厕所限制在十分钟以内,还得填表签字。敏在质检车间,电子产品在流水线上传递到她面前,敏要确定按钮正常工作,塑料零件咬合紧密,电池扣牢。

  她不是模范工人。她不停地聊天,和流水线上的其他女工一起唱歌。坐着不动让她觉得像鸟入牢笼,所以她经常跑去厕所,就为了看一眼窗外的青山。青翠的山让她想到家。东莞这座城市置身于亚热带的青山翠谷里。有时候,仿佛只有敏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她,工厂加了一条规定,工人每4小时才能去一趟厕所,违者罚款5元。

  6个月后,敏去见老板,他是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她说她要走,老板不同意。

  “你在流水线上表现不好,”敏的老板说,“你瞎了么?看不明白?”

  “就算瞎了,”敏反驳道,“我也不给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打工。”

  第二天她翘班以示抗议,结果被罚了100块。第三天她又去见老板,再次要求辞职。他的反应让敏有些意外: 老板要求她留下来干活直到春节放假,也就是再干半年,她可以拿回工厂欠她的头两个月工钱。敏的老板认准了她会留下来。春节之后打工者像潮水一样涌进东莞这样的地方,那时候找工作竞争最激烈。

  一番抗争之后,敏的老板对她态度好一点了。他几次怂恿她考虑留下来,甚至谈到让她升职做车间文员,虽然就算升职也不会加工资。敏还是坚持要走。“你的厂不值得我在这里浪费青春,”她跟老板说。她在附近的一个商业学校报名上电脑课。晚上不用加班的时候,她就省出晚饭时间,去上几个小时的课,学打字,学电脑制表。大部分打工族觉得自己反正没受过多少教育,上这种培训班根本就是白搭,但是敏不这么想。她觉得,“学总比不学要好”。

  她打电话跟家里说想辞职。她的父母在农村种着一小块地,还有三个更小的孩子在读书。父母反对她跳槽。“你总是想东跳西跳。”她爸爸说。女孩子不应该心思这么活络。他要敏安生呆在一个地方,存点钱。

  敏觉得这个建议不太高明。“别担心,”她说,“我会自己管自己。”

  现在她在工厂里交到了两个真心朋友,梁容和黄娇娥,她们都比敏大一岁。敏去上课的那些晚上,她们会帮敏洗衣服。这是个没完没了的活儿,因为工人只有几套衣服。下班后那些闷热的夜晚,女工们总是排成长龙从宿舍的洗手间来回地提水。

  一旦你有了朋友,打工的日子就能开心一些。好不容易晚上不用上班,三个姑娘不吃晚饭直接去玩滚轴溜冰,然后回工厂看一部夜场电影。入冬之后,没有暖气的宿舍里姑娘们冻得睡不着。敏会拉着朋友们去院子里打羽毛球,直到身体热起来再回去睡。

  2004年的春节在1月下旬。工人只放4天假,时间不够他们返乡再出来。敏几天都呆在宿舍里,两天内给家里打了4次电话。假期结束之后她又去见老板,这次老板放她走了。敏跟梁容和黄娇娥说她要走的时候,她俩都哭了。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这是两个唯一知道敏要离开的人。她们求她留下来。她们认为别的厂子条件不会更好,走不走最后都一样。敏不这么想。

  她答应两个姑娘找到新工作拿到薪水之后就回来看她们。敏那天走的时候,背包里塞了衣服,还有厂里还她的头两个月工资。她没带走毛巾和铺盖;那些东西虽然是花钱买的,但是哪怕再多看一眼,她都觉得无法忍受。

  流水线上的十个月里,敏寄回家3000块钱,交了两个真心朋友。

  她本应该感到害怕。但她只知道她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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