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梁文道:有话好好说(3)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2月11日 14:01 《外滩画报》

  都是常识

  B:《常识》收集了31 篇时论,你像是《皇帝的新衣》里的小男孩。

  L:那个小男孩说的是大家知道却不敢说的。我承认,我有时候会写到这种状态。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我只是写破了。可是我尽量希望写一些大家都知道,但是不知道自己知道的东西。比如,这几天,我和朋友聊到,某位大学校长因为没有被选进人大很惋惜。我觉得,难道大学校长那么崇高的地位,还不如人大重要吗?

  B:《常识》收入了一篇关于刘翔的评论文章《一个偶像吃掉了一个活人》。

  L:那只是一个运动员退场。又比如范跑跑,他只是做了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一个人遇到灾难,想逃命,这是最正常的。拼死救人,才是不正常的。因为不正常,所以才伟大。范跑跑或许会觉得内疚,因为他的人性软弱战胜了某些价值上的理想,但是也不需要为此太过愧疚。

  但是范跑跑也用不着因此就把自己说成是一个自由主义的代言人。双方都很极端,摆在中间的显而易见的东西就被掩盖了。

  B:你的时评文字比书评文字浅显很多,像是国外的那种小册子。

  L:时评我不想写得太矫揉造作。文字得简单、清楚。

  我们好像很难把时评和杂文分类。我写得或许有点像杂文,但它始终是时评。杂文注重文体的成就,文字的细致。时评不需要太多的修饰,也不需要太多的谋篇布局。要考虑怎么形成说服力,以及跟人讲道理的态度。而且时间很紧,几小时之内就要回应。

  我下周回香港,在港大的新闻研究中心开课,教写时评。钱刚他们都在那里教书。我会让学生每周交一篇时评,跟报馆一样,头天出了事,大家在第二天晚上9 点前截稿。超过时间,就零分。

  B:你的文字大量地进入大众媒介,你希望自己的文字产生怎样的效果?

  L:我很希望影响一些人,不是上层。中国文人有做“国师”的传统,但是我的选择是往下的。我希望产生的效果其实很卑微,就是希望大家有一个善良的讨论问题的气氛。比如讨论范跑跑,不要那么激烈地拍凳子、拍桌子。我会慢慢地带来好好说话的气氛。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朱熹和陆九渊,鹅湖辩论,很温良。英国国会议员辩论,一定会说“with all my respect”。信上明明在体无完肤地攻击你,但落款还是“您永远忠心的仆人”。你也许觉得这很虚伪,其实不是,这是一种相信,相信大家都在真心地讨论,讨论的动机是真心希望事情好起来。

  只不过彼此的问题不同,对共同问题的解决方法不同,如此而已。不要怀疑对方的人格。我们都是一样的,希望国家好。这很重要。

  如果你问我,我的希望能成为现实吗?有没有产生实际的影响?或许没有,但是我常常告诉自己,不要只看结果,自己做了什么比较重要。

  在香港,文化人是最边缘的。没人理你,失败对我们来讲,是习惯的。香港文化人习惯失败,习惯不受重视,习惯没有影响。这20 多年来,太多的专栏被停,节目被停,杂志倒闭。什么事我们都遇到过了。我很骄傲,自己能坚持下来。

  前阵子,北岛说,在香港能写诗的人,才是真正的诗人。因为在香港写诗,根本没人理你。在内地,诗人再边缘,还是会有杂志来采访,刊登书评。但在香港,连影子都没有。出版一本书,只卖出几百本、几十本。如果这样,你还写诗,你还不是真正的诗人吗?

  我很幸运,被大家注意到。如果回到过去的状态,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我们本来就那样。很多香港文化人不习惯被注意,不习惯在灯光下,因为我们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香港人、内地客

  B:作为一名港人,你经常穿梭于内地。这两种身份带给你怎样的局限和便利?

  L:这是人类学家的状态。人类学家在调查不同的文化、国度、社群、民族时,先学习当地的语言,和当地人一起生活,用当地人的方式思考问题。但是“跳出来”最重要,用当地人想不到的角度,研究他们觉得是常识的东西。鱼不知道水的存在,但是水对于鱼来讲,是最正常、最自然的东西。只有当鱼跳出去,才会发现原来水那么重要,不过那时候它就快死了。对大家来讲,生活里有很多像水一样的东西,那就是常识,我们依靠常识而活,但是我们平常未必知道常识有多重要。

  人类学家更妙的是,他不仅调查别人,还回看原来的自己。他处于游离状态,对双方都有一种保持距离的省察。中国香港、中国台湾、马来西亚、新加坡,都是华人社会,但是它们的文化、生活常识很不同。我经常在这几地跑,觉得自己就像是华人社会里的人类学家。

  B:香港人对内地人还是抱着焦虑的态度,内地人在一些香港人眼中就是第三者,当发生矛盾时,他们会归罪于第三者。

  L:香港人的这种想法和他们的本土意识有关。香港人的本土意识的历史很短,大概起源于上世纪70 年代。上世纪60 年代,“文革”刚开始,很多人逃到香港。当年的香港人带着面包和牛奶,在香港和深圳的边界等,见到有人过来,不管认识不认识,就把食物给那人。

  前阵子,我读到香港时事评论家林行止先生写的一篇文章。林先生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逃过来的。当时,他被抓了。警察给他衣服穿,给他饭吃,问他有没有受伤、冻坏。按照法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警察还是照顾他。因为上世纪60 年代的很多香港人也是跑过来的,感觉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来早了,你晚来一步。

  到了上世纪70 年代,香港边境开始封锁,社会福利开始好转,自足的社会体制开始形成,土生土长的一代香港人出来了,这些人没有逃难过,和内地隔离了,并且开始形成一种观念—香港和内地是不一样的。

  香港经济起飞之后,看不起落后的内地。于是,香港本土意识也就形成了。现在,香港很有秩序、很文明、很整洁,公务员很廉洁。这些变化都是从上世纪70 年代开始的。有人批评中国人不文明。我对此非常乐观,因为我见过香港人的变化,短短的十几、二十年,就把一群不排队的人变成现在这样遵守公共秩序。不排队、不礼貌、不文明,绝对不是中国人的劣根性。

  现在,内地迅速崛起;被人赶上,香港人的焦虑感来了。香港人刚来内地,最不习惯在饭馆叫服务员,觉得很没礼貌,后来慢慢就习惯了。随着香港慢慢地融入,短短20 年兴起的香港本土意识一定会逐渐消失、融化。

  we are ready

  B:我去过香港几次,觉得香港的人际关系比较疏离。

  L:平时,让香港人动员起来,参与大型社会运动,比较难。香港人一向这样,永远在必要的时候,才像疯了一样。他们被逼急了,就出来了。

  香港人捐钱一向很慷慨。比如,1991 年华东水灾,香港是全世界捐款最多的地方。2004 年南亚大海啸,香港也是全世界人均捐款最多的地方。香港的乐施会的捐款者不是大机构、大商家,是十几万香港市民,他们每个月固定地向乐施会捐款。很多香港人都有参加慈善、志愿者组织的习惯。

  B:在关爱世界方面,香港比内地做得好一些。

  L:我很希望汶川地震成为中国年轻人的一个转折点。

  如果你考美国的本科,学校一定会问你,在中学干过什么。他们不仅看成绩,看你是否做过学生会主席,还会看你做过哪些志愿工作。美国的高中生会去孤儿院给孤儿讲故事,去养老院看望老人。进了大学之后,他们继续当志愿者,这是人生必经的阶段。

  现在,在第三世界经济不发达的地区,当地都有欧美、日本的大学生。甚至还有大学生在柬埔寨找地雷、铺路、搭桥、盖房子。我从来没有在这些地方见到中国大学生。

  今天,我们讲中国崛起,中国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要有软实力。可是,世界公民、真正的大国意味着什么?中国对世界付出了多少关心?不是派海军去亚丁湾那么简单,而是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世界公民。

  希望将来,中国的年轻人能去落后地区做事,让别人看到中国人不只是关起门来拼命赚钱。我的一个理想和愿望就是帮助中国做到这点。

  B:在汶川地震中,民间也自发地进行援助,不过都是小股力量,没有被整合起来。

  L:汶川的救灾情景很感人,但是也很混乱。我们太没有经验,太没有组织。我们的公民社会太弱小,太仰赖政府,但是政府有时候真的不能够解决所有的事情。

  相比之下,国外有很成熟的公民组织传统。南亚海啸发生后,红十字会、联合国发展基金会、乐施会、绿色和平等十几个NGO 组织立刻过去。他们不是去所谓的救灾,而是开会,评估灾区情况。红十字会最有医疗能力,他们去救人。乐施会擅长把污水处理成食用水。有一个组织擅长建设灾区建筑。

  这些NGO 组织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专业能力,彼此又很清楚,所以合作默契。

  香港有很多人登记为无国界医生,平常招募,接受培训。一遇到灾难,一接到电话,24 小时之内就上飞机,赶往灾区或者战地。有一个组织叫无国界通讯,他们干的就是中国移动干的事。这个组织很妙,全世界才几十个人。他们都是专业人士,一遇到灾难,他们总是第一个赶到现场。每个人都有一只很大的箱子,架开,就是一个电话站,能上网。他们真的是we are ready。

  我们老说中国是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但是为什么几十年来我们对灾难没有做准备?汶川地震不是媒体制造出来的消费品,它是长期的承诺。我和李宗盛讨论,演艺界不要只是出来义唱、捐钱一下。李宗盛有一个想法,为灾区的孩子写歌,一年一首,陪着孩子长大。如果他做到的话,这个想法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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