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2月11日 14:01 《外滩画报》
我们在给自己缠小脚
B:你曾经推荐谢旺霖写的《转山》。一个年轻人干了自己想干的事情,没有多了不起,却很真实。
L:那本书很感人,不仅因为谢旺霖很有毅力——人家劝他上车,他就是不上,骑着一辆小破车,单骑走西藏——而是因为他非常坦白,他不介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犹豫、懦弱和偏见。而且他有反省,这很难得。
B:你一向推荐张大春,称他是台湾20 年来最重要的作家。张大春在《聆听父亲》里写的那段为父亲洗澡的文字很感人。
L:很多台湾作家对语言的看法,和陈丹青一样,就是我手写我口,我口说我心。语言和他们没有隔膜。但是现在大部分人和语言是有隔膜的,因为我们处在一个语言泡沫化、脱离实际的环境,就像免检产品。现在的语言名不副实。大家都很会说场面话,久而久之,当你想表达真心诚意时,无字可用,那就很悲哀。
B:但是《聆听父亲》这本书在内地卖得不好。
L:对台湾作家的作品,除非是出于特别的政治理由,要不然,我们是看不起的。文化界有一种中原心态,觉得港台、马来西亚都是“蛮夷”,他们的作品风格、文体不正统。这种中原心态很常见,很大,以至于我们看不到中文可以多么丰富。近年来,我非常喜欢马来西亚的作家。不过,在内地能找到的马来西亚的作品都不怎么样。
对马来西亚人来讲,中文是地下语言,他们在日常生活中说马来语。中文是一种跟很多条件紧密结合的语言,比如,“秋天落叶”、“寒冬来临”,这些几千年来和自然、气候、地理一起形成的表述方法,在马来西亚全都不适用。为什么?因为马来西亚地处热带,秋天从不落叶,冬天的温度高达30℃,一点也不冷。
对马来西亚人来讲,中文和它原来的生长环境完全隔离,因此他们看待、使用中文的方法很不同。一个马来西亚作家在书写他的北大经历时,开篇第一句是“今天,我从北京回国”。什么叫“从北京回国”?你会赫然发现原来中文不是中国人能垄断的。
我这么看重港台、马来西亚的文学的理由,是中文有很大的世界性的潜能。我们忘了,中文曾经是一门世界语言,忘了日本出过多少写汉诗的优秀诗人,忘了韩国出了多少用文言文写作的大散文家。现在,我们把中文和这个国家捆绑在一起了。
英文文学为什么这么发达?不只是因为英语是世界语,而且是因为印度出了泰戈尔,特里尼达出了奈保尔。这些人都不是正统的英国人、美国人,但是他们丰富了整个英语,让英语成为世界文学语言。
如果,我们再强调只有中国人、中原人才能写出优秀的中文文学作品,那么我们是在捆绑自己,给自己缠小脚。
B:你对当下中国内地的作家有什么看法?他们曾经有过黄金的创作年代,但是现在大部分都沉寂了。
L: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起来的那批作家,很优秀,比如王安忆。我很喜欢孙甘露,他现在不写小说了。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也不差,我挺喜欢的。但是,很多作家有一种焦虑感,不断地问自己,我是什么样的作家。莫言是少数比较不焦虑的,他过着自己的日子,在《检察日报》上班,经常骑辆小破车,拎个菜篮子,买菜回家。
现在,中国在学术、文学、艺术等方面,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一套形成共识的标准。我不是说要有一个系统,而是要慢慢形成一套感觉。
比如在欧美文坛、世界文坛,意见纷纭,但是起码会有共识。比如大江健三郎好不好?好。卡尔维诺好不好?好。卡夫卡好不好?好。基本上都没有争议。我们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是有些东西,不会差太远。但是,在今天的中国很难形成共识。
现在,中国很喜欢讲大师,一面挖掘过去的大师,民国大师找了一个,再找一个;另一面又推出新大师,比如余秋雨。但是大师是需要共识的。欧美的大师不是捧出来的,而是长期形成共识的。福柯是不是大师?是。霍布斯邦是不是大师?是。
现在,中国谁都不服谁,谁都不信谁。同时,全世界都在关注中国。为什么内地作家的作品被译成外文的机会比港台、马来西亚这些早就和外国往来的地方多呢?其实大家心中都有数,那不是对艺术、文学价值的真正评判,而是因为中国这个大背景。他们是优待我们的。
B: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生活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不周旋,不交际。和他相比,是不是很多作家都浮躁了?
L:有些外国作家也喜欢吃喝玩乐,过着派对、时尚生活,比如让·科克托就是一个时尚圈名流,他既画画、写诗、写散文、写电影,还热衷Chanel 派对,但是他有本事把这些变成创作。我们是有派对,没创作。
B:按大江健三郎的说法,莫言早该得诺贝尔文学奖了。莫言也被认为是离诺奖最近的中国作家。你怎么看?
L:如果莫言继续写,写得很好,他会有机会得诺奖的。但是作家更重要的是继续写好作品。有些作家很凄惨,比如品特,他早期的作品非常好,但是后期掉下去了,而他却在后期拿了诺奖,那就像是嘲讽,反而很糟。有的作家死得太早,没拿到诺奖,那是诺奖的遗憾,不是他的。
我认为中国的文化人、知识分子要有自尊,不需要这些名头。
我写过一篇文章。当年美国的财政部长萨默斯卸任后,去当哈佛大学的校长。他上任时,美国报纸评论认为这是萨默斯的人生生涯的又一个高峰。他们认为,内阁部长去当哈佛校长,这才厉害。为什么?因为大学校长很神圣。
在我的心目中,北大校长、清华校长应该和国家领导人平起平坐。但是今天,校长看到部长得低头、弯腰、打哈哈。凭什么?
1986 年,哈佛校庆邀请美国总统里根演讲,里根提了一个条件,希望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但是哈佛拒绝了里根。1990 年,我在波士顿,赶上哈佛的毕业典礼。南非总统曼德拉莅临,致毕业演讲,他还没有下车,全体师生就起立迎接他。
人的分量靠什么判定?难道南非总统的身份比美国总统高吗?不是。因为他是曼德拉。
B:说到大学,现在的大学和当年“五四”时期的大学不同了。当时是思想殿堂,现在是教育产业。
L:大学在那个年代太新了,搞学校的那批人有理想,热情,单纯,他们就是要办最早的最牛的大学。他们放弃了一些东西,出发点和现在不同了。当年的“问题与主义论战”,是我和许纪霖一致认为最好的论战,大家很尊重对方。虽然后来发生一些事情,但是基本的尊重还在。
陈丹青在《荒废集》里,写了一段故事。上世纪50 年代,胡适在美国,周策纵告诉胡适,内地正在批判你,捧鲁迅。周策纵问了一个很经典的问题,如果鲁迅还活着,他会怎样。胡适说“你放心,鲁迅不会向外力屈服,他是我们的人”。所谓“鲁迅是我们的人”,是指知识分子的人,文人的人。虽然我和他是敌人,但我们是一样的人。胡适的话很让人感动。今天,学术论战的论敌对对方会有这种判断吗?
许纪霖昨天跟我说一件事。“胡党”批判鲁迅时,胡适写了一封信给苏雪林,说不应该这样对待鲁迅,鲁迅很有才华。这封信是私下的,不是公开的,并没有虚伪的成分。
这是真正的文人。我希望我的同行有这种基本的尊重和信任。比如汪晖等人再不对,你们能不能说一句,他是我们的人?其实我们是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