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间国际歌剧院常年演出一部歌剧达 42 年之久,直到布景年久失修砸在歌手身上,你就有权怀疑意大利式的懒惰和英式的吝啬。除非这出戏像《捕鼠记》一样,已经成了剧院的稳定收入来源,要想把它搬下舞台绝无可能。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的《托斯卡》就是歌剧界的《捕鼠记》,虽然其票房魅力已经属于过去,但无论演员和服装如何变换,依然是公众心目中的永恒经典。2006 年,乔纳森-肯特(Jonathan Kent)制作了一出新版《托斯卡》,他在圈内很受尊重,但并非明星导演,他鼓足勇气带来的新版,成了年度最大胆歌剧事件。且不说评论界立刻一片欢呼,新版为作品带来了一种不那么歇斯底里的视角。
我们都熟知的《托斯卡》是华丽的意大利电影导演弗兰克-泽菲雷利(Franco Zeffirelli)在事业巅峰期为了重塑玛丽亚-卡拉丝的拿手好戏而制作的。60 年代初,这位伟大的悲剧红伶先是被大都会歌剧院解雇,又爱上了希腊船王奥纳西斯,于是暂别歌剧舞台。奥纳西斯给了她想要的一切,只除了坚贞的爱情。40 岁的卡拉丝明白自己的声线变得粗糙,因为她为戏剧的付出不顾一切。别的歌剧红伶会叹息着躺在沙发上静静死去,但卡拉丝会令人畏惧地蹒跚前行,那种无法估计的威胁感会让观众和同台的演员汗毛倒立。她曾用一把塑料道具刀不停地捅与她演对手戏的男演员提托-高比(Tito Gobbi),直到道具刀折断,高比胸前染血。
1964 年 2 月,她的露面令乐迷疯狂,成为传奇佳话。次年,卡拉丝在一场慈善晚宴上唱了最后一次托斯卡,然后正式退休,留下一副受伤的嗓子和碎了一地的心——奥纳西斯为杰奎琳-肯尼迪抛弃了她。在之后 40 年中,各式各样的女高音在科文特花园尝试过挑战卡拉丝的光环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终究铩羽而归。玛丽-科利埃(Marie Collier)曾是卡拉丝的候补,气质上也最为接近,然而玛丽被皇家歌剧院解雇后从莱斯特广场的一扇窗户意外坠亡。格温妮斯-琼斯(Gwyneth Jones)雷声大雨点小,波吉特-尼尔森(Birgit Nilsson)太硬,塞娜-尤里纳茨(Sena Jurinac)太甜,玛丽亚-尤因(Maria Ewing)弱不禁风,凯瑟琳-马尔菲塔诺(Catherine Malfitano)又有点太过可爱。《托斯卡》无目的地跛足前行(运气好时会有明星男高音如多明戈或帕瓦罗蒂助阵),居然也场场售罄,这样的受欢迎程度秒杀一切剧院逻辑和合理的艺术要求。
《托斯卡》尽管热门,但却是所有歌剧里最畸形的。两个小时波澜不惊,就等着女高音的爆发时刻——她哀求警察局长斯卡皮亚放过男高音饰演的卡瓦拉多西,接着她反悔答应陪睡的条件,用一把水果刀刺死了肥胖的局长。虽然该剧基于拿破仑时期发生在罗马的真实事件,但《托斯卡》没有一点真实感。男高音完全是个没用的肌肉美男,托斯卡也并没有对警察局长的性要求感到吃惊,最可笑的是斯卡皮亚竟然暗示他并不只想要一次激情,而是想和托斯卡谈恋爱。当女主角以为爱人已死,陷入疯狂之际,剧场里也并没有戏剧升华之感。从音乐上看,这部歌剧开头的和弦就定了基调,有一首动人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其他无甚特别。普契尼从不费心雕琢和声或对位,他歌剧中的单调旋律线否决了一切听觉幻想的可能。1900 年《托斯卡》在罗马首演时反响平平,之后在热衷丑闻的商人阶层、垂头丧气的知识分子中站稳了脚跟,其最著名的负面评论来自美国乐评人约瑟夫-科尔曼 1956 年的评语“简陋小气的惊悚剧”,在我看来那根本是轻描淡写。用“低级趣味”来形容斯卡皮亚和托斯卡的交易更合适,小报风格正是这出歌剧毫无道德感、缺乏情感提升的本质。要我选去看《托斯卡》还是脱衣舞俱乐部,我宁可选钢管舞娘,她们好歹更诚实。
然而《托斯卡》依然是全球上演最多的十大歌剧之一,我怀疑其中的秘密有两重。像《捕鼠记》一样,大部分人知道其情节走向,这样他们在观看时就带有一丝贵宾的优越感。演过斯卡皮亚超过 800 次的提托-高比给这个暴君加上了一些墨索里尼式的昂首挺胸,暗示了对绝对权力的微妙理解以及权力面对个人绝望情绪的无能为力。“一个极度优雅的恶魔,”高比在接受《格兰塔》杂志的采访时这样描述斯卡皮亚,“他无法百分之百控制自己。”卡拉丝的托斯卡给人的印象是有点受到斯卡皮亚权力的吸引,就像她受到卡瓦拉多西美貌的吸引一样;她一直在亲吻他还是杀掉他之间犹豫不决,直到一瞬间的冲动替她做了决断。
新版安全地选择了乔治乌饰演托斯卡,大胆地用布莱恩-特菲尔饰演斯卡皮亚。乔治乌有危险的爆发力,是卡拉丝之后第一位能在舞台上与同伴产生激烈情感共鸣的女高音。特菲尔像头讨人喜欢的大熊,更适合演法斯塔夫式的喜剧;让他演理发师陶德的话,很难想象他会喜欢血腥割喉。然而正是他的不和谐,使得乔治乌能够跳出卡拉丝的窠臼,重塑一个玩世不恭年代的托斯卡。不到两个小时,新托斯卡已经抹掉了所有不快的回忆和无谓的怀旧。
诺曼-莱布雷希特: 著名古典音乐评论人、专栏作家。十余本关于音乐的著作被翻译成13种语言,其中包括全球热销的《大师神话》和《谁杀了古典音乐》。(文/诺曼-莱布雷希特 译/盛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