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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宗师》被灵眼觑见便放灵手捉住

2013年01月24日 07:20  三联生活周刊 微博

  “如今的电影,最妥帖的说法恐怕就是冰山一角,很多大的东西都沉淀在海底,成了为故事质感服务的基础。我佩服的是,王家卫还是那为数不多敢于点到为止,敢于留白的导演,这自然需要坚持。”

  邹静之告诉本刊记者,他至今记忆犹新的是,2009年冬天他与王家卫的那次见面,那是他们为《一代宗师》剧本的第一次见面,地点就约在王家卫的公寓。“进门就吓了一跳,堆在地板上资料,足有小一人高,也不是现成的书籍,整整齐齐都是A4复印纸打印的文字图片。王家卫就指着那些材料说:‘请您先把这些看完吧。’也没有别的寒暄,转身就在材料堆里翻来找去,嗖嗖嗖抽几页出来,就开始哗啦哗啦地画起重点,又一条条指着念给我听,结尾都是一句:‘哎呀,这也是重要。’”

王家卫王家卫

  这才知道那已是王家卫案头准备的第六年。王家卫说,《一代宗师》于自己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1996年因为《春光乍泄》他来到阿根廷,火车站的报摊上竟然有两本封面是他熟悉中国脸孔,一本是毛泽东,另一本就是是李小龙,心里感到震惊,李小龙辞世也有20来年,念念不忘的原来不只是如他自己这样从小看动作片长大的香港人。

  于是就想拍李小龙的传奇,几年过去却始终苦于前人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可能,几乎无处突破。倒是研究起李小龙的师父叶问的时候,一段宗师逝世前三天的视频停在脑里,那段视频里叶问如常练功,只是不经意间有了个停顿,再又打下去,王家卫说他就想起了叶问宗师留下的那句,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他希望把他的东西传下去”。

  到与邹静之见面,王家卫的宗师之路从叶问宗师开始,到香港著名的武馆街,再到北京,乃至天津、河北、山西、内蒙古、东北、上海、浙江、佛山、香港、澳门,甚至到了台湾,遍访武术名家后人,探讨武术本身的学问门道之外,也搜集掌故与伦理情长。在他的眼里,从精武会成立,到民国元年的中华武士会,中央国术馆成立,民国十七年两广国术馆成立,五虎下江南,始北拳南传,后因战争转移到香港、南洋,甚至台湾,这既成一条清晰的历史脉络,也是一个黄金的时代,珍贵的不只是武术家的德行道义,也是闪耀其中的传统中国人的尊贵之美。所以,当时请邹静之,王家卫开宗明义就说:“我还是想拍一个武林。”

  王家卫作为导演,电影以外称得上闻名的,除了“墨镜”恐怕就是他的“无剧本”了。在传统香港电影工业中,因为拍片周期过于匆忙,影片总是等不得剧本写好就已经开机,于是导演和编剧间通过门缝把当天一页纸的剧本传来飞去,或者导演到了拍摄现场才草草写一页纸的当日剧本分给大家,这样的片场工作方式被称为“飞纸仔”。1988年的首部导演作品《旺角卡门》之前,王家卫就是不知名的“飞纸仔”编剧之一,而走上导演生涯之后,却转而成了著名的“飞纸仔”导演。

  邹静之坦言,起初是带着好奇而又忐忑的复杂心情开始和王家卫合作的,直到第一稿剧本之后的深谈,才坚定了这个合作的决心。邹静之说,本来那一稿,他交给王家卫的篇幅是标准的电影时长,甚至说得上略有盈余,可王家卫看完只说:“写得太少了。”

  接着王家卫又说了自己对结构的想法——别人盖园林先要图纸,但他觉得可以不先画图纸,就是看着这块白地,先感觉:啊,在这立一块石头很好,就立一块立头,然后根据立着的这一块石头再找,北边这块地种一片竹子好,那就再种下一片竹子,有了竹子又有了石头,再找再加,添添减减,反正不想要胸有成竹,但材料是齐备的。

  这段话恰合了邹静之的心意。一直以来邹静之为文写戏一直谨记的是金圣叹的一句:“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金圣叹还有一段话大意是“写文章你知道要去的那个点后,不必一条直线走过去,先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往那儿走,快走到了,再从另一个方向的遥远的地方往那走。如是者三,文章自会饱满丰富摇曳多姿。”

编剧邹静之编剧邹静之

  经此一谈,邹静之为《一代宗师》走到最后。直至拍成,《一代宗师》的剧本足足有正常剧本长度的10倍,但用邹静之自己的话说:“这是我们三人的机缘,三人都好古,爱读书。在龙年《少年派》虽是华人李安的作品,但意识形态是欧洲的,这没什么不好。《一代宗师》完全是东方的。就是现在对叙事的争论也是。中国古代观画儿或书法,先一眼要望气。气韵生动,气势贯一,才会说到笔法。王家卫剪片其实是按气韵气势剪的,所以看草书不必以观楷书来要求。你跟着他的笔意走,字不认全也没有关系,自有一番欣喜有属。”

  不少故事是王家卫脑中的现成,比如张震的角色来自王家卫童年旧居楼下那个藏龙卧虎的理发厅记忆,而达成所谓的“时势使然”,邹静之便又废了情节上要一番跌宕。在他的印象里,落定在张震身上至少有40分钟的戏份,其中与梁朝伟交手的精彩动作戏,甚至是删删改改直到开机又被最先拍掉的关键场次。而由赵本山扮演的念念有词“有的人成了面子,有的人成了里子”的丁连山,从蛇羹到蛇年,一笔点明1905年(蛇年),实则意在那一年中国历史的大事——吴樾、张容那一批北方豪杰,要把满清推翻,他们以暗杀为方法,史称“北方暗杀团”,本来这些都是东北故事的一线里的重要所在。

  不过邹静之也坦言,剧本虽然篇幅字数惊人,但轻松在完全不用“编”去营造曲折惊心,王家卫早攒下这样一些使人一听难忘的前尘往事。一个日本浪人叫薄无鬼,在东北奉天大街上,用武士刀画一个圈,说这是日本领土,进来就死。结果很多热血的国人都去挑战,中计而死,丁连山把薄无鬼干掉,从此离开东北走进“鬼道”,外号“关东之鬼”。于是他成了里子,而宫宝森就是“面子”,接替师兄做中华武士会的会长。中华武士会,明里是武术救国,暗中就是北方暗杀团。就像日本的柳生家族有“明柳生”和“暗柳生”,明就是将军家的教练,暗的都是专事暗杀的隐者。丁连山和宫宝森分手的时候,曾问宫宝森,掌一个门户容易还是浪迹天涯容易?宫宝森答,当然是掌一个门户容易。丁连山就去做了那件不容易的事,一别三十年的重聚,就是烹蛇羹的一场。

  但足够多的剧本,也不是结束,自此以后,王家卫和邹静之便开始打破传统编剧导演的合作方式了。他们把电影分了佛山、东北、香港三块儿,再后来索性又细细按照情节分成段落,比如宫二送父的出殡,单这一个情节就你来我往地通了几十封电子邮件。这句台词好,那句台词硬,留在银幕上的每一个瞬间就被一字一句地打磨出光彩,邹静之坦言这是唯一一次把战线拖了近4年的写戏经历,甚至到上映前10天,导演与他以及徐浩峰三个人一起,还在为哪一句旁白可以更劲道精妙苦思苦想。

  邹静之也为王家卫破了不少自己的规矩。本来他是从不去拍摄现场的,心里总觉得,一旦剧本交予导演,怎么拍便是导演的事情了,拍摄现场是和编剧关系不大,你去了在别人的一片忙乱中,只有添乱。

  在王家卫的邀约下,邹静之这部戏先后去了东北调兵山三次,广东开平四次。“有一点好处,看过实景后,你写戏就得照着这巴掌大的地方写了。电影中看到的‘金楼’好像很大,其实很小,之所以感觉大是气势使然,这就看古董有时总说的一句话,看着器物小,但胀气。我们往往以为大场面就大,其实不然,大场面气散,一样见小。”

  “可惜了一屋子的精致,功夫是纤毫之争。”这样的台词也妥帖地落进这金楼一战中。一条楼梯,倾倒或者开裂,于120分钟时长的电影本身本也只是纤毫之间,而于那个王家卫所要营造给观众的武林世界,却成为意趣情境之中的绝妙一笔。

  那天的拍摄,《一代宗师》的另一位编剧徐浩峰也看在眼里。当初王家卫正是看了他著述整理的纪实文学《逝去的武林》(意拳大师李仲轩口述生平)而找到他,使他成为自己宗师路采访归来的最后一个武术顾问,看重的是已著述整理多部武林传奇小说的徐浩峰之于武林掌故民俗的谙熟。从编排与故事擦边而已的小品练习,到进入真正的电影故事结构之中,4年的时间里,同样身为电影导演的徐浩峰,尤其感慨的也是王家卫电影创作之中的灵动。

  “这恰恰是家卫导演善于选取、放大那些细致入微处,形成巨大的冲击力。这些细微之处,也不是盲目就判断的,他有他的工作方式,比如先求到了那个最大值的戏剧情节,之后转而再放手丢掉,去迁就另一端的小处。王家卫电影的故事性恰是在故事的极致之后,又放弃情节,落差之间为自己的影片找到灵动摇曳之处。”

  当然,按照王家卫的拍片习惯,这样一场戏肯定是倒塌的楼梯也拍了,裂缝儿的楼梯也拍了,事实上,直到电影上映,无论写了这场戏的邹静之、徐浩峰,还是演了这场戏的章子怡、梁朝伟,没人知道最后究竟是哪样的楼梯会留到大银幕之上。在片场王家卫从不会直言哪样是好,哪样是要被取而代之的,因此与王家卫工作在一起,大家各自带着心里的悬念。

《一代宗师》剧照《一代宗师》剧照

  有趣的是,这传说中的“神秘莫测一意孤行的”王家卫,却从来不会惹来合作者们抱怨。张震是从台湾专程来北京拜了王家卫指定的老师学八极拳,从扎马步站桩起步,慢慢练到金刚八式,单前两式,就是花了3个多月,再慢慢摸索到“以意领气,以气促力”的内家拳心法,便练足了3年。电影还没有开拍,已经收获一座全国八极拳冠军的奖杯在手中,再又花了3年时间拍摄电影,可最后银幕上只有他受伤南逃、雨中对决,还有理发店里这匆匆三场,但张震却仍旧要感激能接触到一个浩瀚广袤武术世界于自己的极大裨益,他说“至今我早晚也还在练拳,这是最珍贵的电影经历”。

  至于邹静之,谈起那些写了没有拍,或者拍了没有被剪入影片的部分,更是轻松:“导演早跟我玩笑,不如拿这些素材再弄一个话剧出来。”

  邹静之说:“王家卫是一意孤行,温柔而坚定的。他是极其亲切和气的一个人,4年来你与他的争论他接受,你对他的担心他也接受。但他要的东西,他心里清楚。当从心底慢慢泛出成形,光有4年的坚持是不够的,一定有内心的坚定。从那些卷帙浩繁的素材到最后的成片,设身处地去想,谁都会焦虑,他如果没有坚定,怎么会这么多的腕儿跟他走下来。现在的成片,很多行家一看都会说这是大量的素材中剪出来的,这是冰山的一角,话不错不是这样也不能讲气韵,不能讲点到为止,也不会有诗意的资本。

  “跳出写故事人的身份,作为观众,我仍旧是觉得这个电影好看,它的新鲜在于,让你看到了情节人物在气韵带动下的取舍。不实,但有意。这种东方式的满纸烟云的观影经验是新鲜的,是与好莱坞不同的,为什么有人会大声喊好,因为他们敏感地体味到了这种不同。不是开玩笑,观影前不妨看看那些草书,那种气韵前行的带入和引领,使观者心意有属跌宕磅礴,那时认不认得字,都在其次了。这些感受也是这些天所想,但我想,这一定不是导演凭空而来的,功夫到了,苦心而至。就华人电影的现状,就华人电影的未来看,《一代宗师》这次引起的争论大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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