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
或许小沙玛并不知道的是,“从容”背后,是整整400稿的剧本修改,李安自己也笑说:“现在电脑改起来很容易,但也不是几字几句就算一稿的状况,都是蛮大的改动才成为一稿。但这还不是最耗时间的前期,因为我不是一个善于和电影公司打交道的人,而这又是一部非常需要资金支持的电影,为免日后被艺术和商业这一类讲不清楚的话题伤精力,我便又一五一十地做了70分钟的动画片出来,前前后后就是3年的时间。”
“但这些工作很具体地帮助了我,在完成这些工作之前,我觉得这故事是拍不出来的,因为电影是讲究具象的叙事语言,面对这个故事便成了如何在无解中看到实在的圆圈的问题,很伤脑筋。支持我做下去的原动力是题材本身对我充满吸引力,这本书我很喜欢,早在当年扬·马特尔(Yann Martell)获得布洛克文学奖的时候,便已经看过,后来我把这本书给我的太太、儿子看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有关这本书的话题在我的家中常常被说起。在我看来,派的故事就像男孩的名字,是一个无理数,是一个无解的存在,而这种不可知也恰是故事本身最重要的价值所在。”
李安说的所谓“无解”,原著小说的结尾或可略见一斑。扬·马特尔是这样结尾故事的:两个来自日本交通部的办事员询问派在海上的日子,希望能够弄清楚那条船沉没的原因,于是派向他们讲述了漂流的故事,谁知办事员们并不相信派的讲述,于是派又重新讲了一遍,这次他把土狼换成了贪婪的厨子,把斑马换成了水手,把猩猩换成了他的母亲,办事员们看在前后讲述还算吻合,便在报告里建议启动标准的保险理赔程序,临别,他们称赞派跟一只成年老虎共同生存了很久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李安告诉本刊:“故事的作者来自西方,有犹太人的背景,西方人的文明建立在游牧民族基础之上,强调坚强、侵略性,把人摆在首位。比如同样在说漂流的《老人与海》是很好的例证,但派的故事与海明威的故事完全不同,马特尔的思路非常现代,他使得东西方文明以兼容并蓄的方式存在于文字中,更强调哲学和思辨,同时笔调是比较聪明的,在一个刺激的故事内部,安置了幻觉、信仰、神学、动物学等话题,给出了比如‘旧约’、‘新约’合二为一的叙说思路,甚至故事内部也兼容了伊斯兰教、印度教的存在。难得的是,把有关宗教的故事讲得兴味盎然转而又跳出了宗教,回归到人的本身,甚至于你的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你下一步要做什么,都有很巧妙的回应。”
李安说,在美国的中学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重要的课外阅读材料,甚至十有八九被当作课堂讨论的题目布置给学生,通常美国式的讨论围绕着精神力量的价值、人应不应该有宗教信仰这些要点进行。“因为美国人比较相信人,因为它比较得天独厚,所以是一个乐观的国家,人们追寻自由,觉得什么东西人力都可以克服。”
因此,从一个东方人的角度重新来拍西方人的哲学故事,在李安看来是很有意思的。“我自己来自东方文化,是偏向道家一点的思维方式,因此我的改编侧重难免又会稍微调整,我蛮期待看到这种撞击的发生,哪怕是在学校里的孩子们中间产生另一个讨论的可能性也是很好的。比如不是什么都要照你的意愿存在,一切都照人的意愿进行下去,这个地球终究会走向毁灭,就像地球上的动物正在渐渐消失,自然也渐渐消失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谦虚一点。”
之所以要改400稿,因为李安期待找到某种各取所需的开放故事模式,视觉奇观林立,情节高度戏剧化,但于观众需有余味。“与其说我表达自我的智慧,不如说我希望能最大可能地去刺激观众的想象力与情感。比如派克服了吃的问题,似乎可以在海上无限漂流的时候,他反而开始出现幻觉和狂躁,找不到自己精神的支撑,这是人的难题。就像是那些不能证实的又有必要相信的所在——我们叫作信仰,但当人不相信不可相信的东西,你的存在好像又没有意义。我不想定论这些玄哲的概念,但我愿意分享自己的心得,比如故事于我是最重最先的,我这个人需要一个剧情,得有一个缘由,一个故事,才能把自己的神儿凝起来,我当这是所谓的精神生活。我是拍电影的人,也就是说故事的人,电影是最虚幻的东西,也是最真实的,就像是贾宝玉是一个虚幻的人物,可是他是永恒的。”
“因此我喜欢讲故事的人生,在我看,故事是一种向往,一种存在于情感层面的联系,故事说出来,有它的结构和血肉,那是说故事人的智慧,但跟大家分享的时候,又重新在大家的心底发芽生长,因此大家是在一起的,也觉得人生好像挺有意义的。”李安说。
三联生活周刊:对你个人来说,如今电影里派的故事的精神层面是怎样的?
李安:就和派(探索了各个不同宗教的)一样,我们都想搞清楚生命和宗教命题。每天世界上都有宗教引发的严重冲突,这让我觉得世人需要一个共同点,而这本书创造了这一点。派热爱每一个宗教,起初这对他来说不成问题,然后当他被独自丢在海上、面对大自然,神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他的身边没有任何有组织的宗教,没有社会或是人际关系。他得创造自己的社会,他得面对他的神智,而这一切都非常有趣。这个故事的主题真的切中了生存的核心,所以这本书这么的放诸四海而皆准、这么的成功。小说作者曾经告诉我,他认为他是在写一本给大人看的哲学书。不过,当然小朋友也很喜欢。
三联生活周刊:可不可以也把这场漂流理解成是处理死亡的命题,事实上人类的宗教、哲学往往是围绕着这个命题展开,我想知道,作为东方故事叙述者,在这个西方哲学故事里,你所说的“调整”是怎样的?
李安:我觉得任何宗教都跟“怕”有关系,而最大的“怕”是面对死亡,那是不可知的东西,就像我们怕黑是因为我们不知道黑里能有什么。我们害怕死亡,因为人死了以后没有人再活过来,没有人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所以宗教上讲的那些可以就姑且信之有吧,至少没有人能有办法证实。所以宗教跟死有很大的关系。
作为东方的叙事者,我自己是比较偏向道教的。中国的发源基本上是一个温带民族,是农业社会,它不是一个讲奋力向前的社会,而是讲究圆润的、天人合一的社会。我们强调生生不息,强调某种静态,这些老祖宗的智慧,跟我们的地理环境、农业生活息息相关;讲要跟自然共生存,生生不息,要取用节俭,心态平和,孝道为先。而西方比较人本主义,他们的上帝都是人的样子,这跟他们接近寒带,生存需要游牧民族的积极性、抗争性不无关系。这两者之间本无轻重高下,只是于我个人,我是比较相信道的,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想我也很自然地把这种视角带入我的故事里。
三联生活周刊:因为《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3D效果十分惊艳,坊间甚至有“李氏3D”的说法,你真的会是一个技术狂人么?你投入了怎样的精力在技术层面上?
李安:我本身对这个技术不感兴趣。我选3D是因为我被故事困惑,π是一个无解的数,你永远看不到那个圆,后来有一天我想何不再添加一个维度的体系来完成这个命题,于是我就做了3D拍摄的决定。当然也考虑到在过去的三四十年里,在2D银幕上出现新的电影语言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而3D空间恰恰是充满未知的领域。
但与詹姆斯·卡梅隆那样的技术狂人和技术天才难以相提并论。卡梅隆非常投入专注在3D的开发和应用上,我用的机器、架子,都是跟他的公司租用来的,还有他与他团队的各种发明。他是对技术本身很感兴趣,我是需要用的时候才上手,用完我也不会去想它。
于我而言改进和提高常常是一些拍摄技巧,比如对这个景深空间内的调度走位,对空间内表演的控制等等,我全当作学习新的语言。我也看了卡梅隆的3D拍摄指导手册,但确实没有一五一十按章办事,比如卡梅隆的理念是摄影机的两个镜头相当于人的两只眼睛,汇聚的地方应该是你的焦点所在,《阿凡达》全片就是这样拍的。但我宁愿有心打破这个规则,因为我觉得在一部电影里总是跟着焦点看,是不自然的,看电影是用心看而不是用眼睛看。除却个别的时候需要用这技术作为视觉引导,比如派撑不住掉下船的镜头,我的焦点也做了这样的处理,让你们的眼睛不是留在平面上,而是跟着他走,但更多的地方我就不会这么做。我留给观众自在,我不追求理论正确,而看重更自然舒适的方式。但我想我还在学习的阶段。
三联生活周刊:从《色·戒》到《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人们一遍遍提出所谓中年危机的概念,我想知道这部电影对你当下的人生阶段有着怎样的意义?
李安:一般所谓的中年危机,是美国70年代讲出来的这么一种概念。以前都是往上走的,到了中年便转弯往下走了,便有那么一种危机感,自问难道人生就是这个样子吗?会很失望。这感觉发生在我身上,是我在拍《卧虎藏龙》的时候,45岁。先是身体感觉不对,后来看人也不对了,看电影的路数也有变化。
我的中年危机是拍了两部动作片度过的,拍《卧虎藏龙》的时候我浑身酸痛,但想要拍武侠;而拍《绿巨人》的时候,暴力、动画,投资很大,野心也大。那时候人是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非得尝试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大概就像是别人的中年危机得买一辆跑车,追年轻女孩,或者拼命看书是一样的。
到这部电影,我希望能拍得快乐一点,看到更纯真的东西,我想我对纯真的东西还是有一种追求吧。我希望自己人到中年以后永远不要变老、变坏,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所以这个题材触动我,我觉得我的心态还是比较随性,我想不是只有年轻人才在成长,所有人都在成长,人活着每一天都在学习都在成长,我就是用拍电影的方式面对我自己的心情,哪天不拍电影我也不晓得干什么,大概我会真的惶恐。
(实习生卢冉对本文亦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