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花园老洋房里寻梦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2月17日 07:32 翯·HER Magazine
美人斜倚栏杆，水气在颦眉与情丝之间氤氲，她于唇齿之间发出低低的吁与叹，这样的惆怅，唯有清风明月相伴，相思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怎一个愁字了得。美人靠，也在这水汽的氤氲之中，在这明月的孤寂之中，成为中国古典园林的最高情爱符码。
古典园林的情意符号
编辑 _詹飞野 撰文 _张炜 图片提供 _叶放
中国园林的建筑多依水而建，亭台水榭也往往配以栏杆，或扶，或坐。虽处于安全考量，却更添了歇息赏景的雅趣。中国文人优美的情致自然也给栏杆取得一个别致的名字 —美人靠。
美人靠，又名鹅颈椅。下设条凳，上连靠栏。向外探出的背部似鹅颈弯曲，雅娴的线条恰将身体的轮廓托住，倚坐其上舒适而怡然。美人靠的身体语义，将女子身体的柔美烘托得淋漓尽致 —稍稍侧坐，一手于栏上轻托粉腮，一手轻摇纱扇。身体恰如微风中的嫩柳，又似垂湖的芭蕉。不但得望山色湖光，还可戏水嬉鱼，将园林种种雅致尽收眼底。
倚栏凭眺，蕴含着美人身体的柔软，却透出了几分身体的无力感。原本风姿绰约的身形，在这里变得惆怅无力，张生初见后的崔莺莺，“倚栏长叹，似有动情之意”。在一倚之间，莺莺便堕入了思绪的纠缠：“浩倚栏凝视，睹物思人，情绪转添。久之，自思去岁此时，相逢花畔，今岁花又重开，玉人难见。沉吟半晌，不若折花数枝，托惠寂寄莺莺同赏。 ”恍惚间，眼前的景物都是他的笑貌玉颜：美人靠上如骨的条幅是叠叠的思绪，每增添一层，便在肋下平添一阵酸楚。此刻，将自己交付于美景与凭栏相托住。时间静止了，只有痴痴的情思在心中流转。“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都化为一个永恒的片断。
美人斜倚栏杆，清风轻拍脸颊，水汽在颦眉与情丝之间氤氲，她于唇齿之间发出低低的吁与叹，这样的惆怅，唯有清风明月相伴，相思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怎一个愁字了得。【小桃红】夜深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拜罢也斜将曲栏凭，长吁了两三声。剔团圞明月如悬镜，又不是轻云薄雾，都则是香烟人气，两般儿氤氲得不分明。“帘摹东风静”，香气与青烟，既非“轻云”也非“薄雾”，而是“香烟人气”，是她呼吸之气的两厢“氤氲”，莺莺对张生的情意又何尝不是通过这呼吸两厢交融？
水与栏，构筑了中国园林之微妙的关系。水的柔媚、美人靠的弧线与女人娇柔的身体三者之间在此达到共鸣：云接野，水连空。画栏十二倚谁同。两眉新恨无分付，独立苍苔数落红。泪，沿着稚嫩的脸颊划出一道水痕，跌落水中，荡漾开去……
与此同时，明月的皎洁与孤独，让美人孤寂的身影不断伸长，将没人情思的痛苦推升至高潮。黛玉在凹晶馆池边凄凄一句“冷月葬花魂”，将她与宝玉之间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思，推向了清冷寂寞的境地。是以黛玉也只能在月的孤寂中，像香菱一样，“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了。美人靠，在这水的氤氲中，在这月的孤寂中，成为中国古典园林的情爱符码。
当年园成后，多少才子雅士在此题咏景致，吟觞风月。那一段如烟往事
拙政园丽影
园成后，取潘岳《闲居赋》中语，题名“拙政”。当时拙政园广袤两百余亩，茂树曲池，胜甲吴下。郡中士人时常在此雅集，题咏景致，吟觞风月。
编辑 _詹飞野 撰文 _王稼句 图片提供 _叶放
苏城娄门、齐门间的一大片地方，旧时很空旷冷清，民居寥落，人烟稀少，虽说在城垣之内，却是田野的景致，也就有不少人在那里营建第宅庄园，留下名字的就有三国吴陆绩、东晋戴颙、晚唐陆龟蒙等。南宋建炎四年，金兵焚掠平江城，遂成一片废墟，以后也一直像“都市里的村庄”一般，苏州人称为北园。
明正德四年，御史王献臣致仕回苏，喜欢那里林木绝胜的环境，就在原大弘寺的地方起造园墅，历时二十年，到嘉靖九年才竣工。园成后，取潘岳《闲居赋》中语，题名“拙政”。当时拙政园广袤两百余亩，茂树曲池，胜甲吴下。郡中士人时常在此雅集，题咏景致，吟觞风月。如文征明就先后五次绘写，嘉靖十二年作绢本册页《拙政园图》，有若墅堂、倚玉轩、小飞虹、芙蓉隈、待霜亭、听松风处、芭蕉槛、嘉实亭等三十一景，每图系以一诗一序，亭台泉石之胜，摹写无遗。同年，文征明又撰《王氏拙政园记》，并在园内手植紫藤，至今尚存。另外，唐寅为绘《西畴图》，仇英为绘《园居图》，王宠为作《拙政园赋》，笔墨润泽，使它名闻遐迩。万历年间袁宏道任吴县令，他在《园亭纪略》里说它“乔木茂林，澄川翠干，周回里许，方诸名园，为最古矣”。在明人的记忆里，拙政园具有疏朗旷远、水木明瑟的风韵。
夕阳斜照曲廊，往事已如烟消散。想不到王献臣死后，其子一夜豪赌，将园子输给了徐氏。徐树丕《识小录》说：“曾叔祖少泉以千金与其子赌，约六色皆绯者胜，赌久，呼妓进酒，丝竹并作，俟其倦，阴以六面皆绯者，一掷四座大哗，不肖子惘然叵测，园遂归于徐氏。 ”园归徐氏，也未久远。顺治二年，清军南下，拙政园就成了将弁驻扎的地方。园主一点办法也没有，与其让花木糟塌、家人惊恐，不如将园子卖了；与其卖给毫不相干的他姓，不如卖给有点姻亲关系的新贵，那就是降清不久的陈之遴，因为陈之遴继室徐灿是徐氏族人。
陈之遴的一生，实在也是够凄惨的。他是浙江海宁人，字彦升，号素庵，在“海宁陈家”发迹史上是位继往开来的人物，崇祯十年举一甲二名进士，顺治二年降清，历官至弘文院大学士，人称“海宁相国”。顺治十三年被魏裔介等参劾其植党徇私，他在辩疏中竟有“南北各亲其亲，各友其友”之语，让世祖福临大为愤怒，遂命其以原官发盛京居住。是年冬，复命召回。十五年又以贿结犯监吴良辅论斩，免死流徙。如此便断送了陈之遴的一切，终于在康熙五年病死于尚阳堡贬所，年六十一岁。
陈之遴买下拙政园后，曾重加修葺，备极奢华，但他自己正在北京做官，未曾回过苏州，贬徙盛京后，更是关山万重，西风斜照，故园茫茫了。大概只在冬夜的残梦里，才见到自己园中的花光水影。这也真是不堪的事。
就在陈之遴遥做主人的这段时间里，拙政园里先后住过两位丽人，一位当然是徐灿，另一位就是柳如是。
顺治五年三月，钱谦益因黄毓祺案被缉拿，锒铛拖曳，解押南京。柳如是就跟随着一同前往。经柳如是多方周旋，疏通关节，钱谦益在刑部大狱关了四十余天，终于开释。钱谦益虽然出狱，但尚在管制之中，不能随便走动，苏州却是可以居住的，因为黄毓祺案也在驻苏州的江苏巡抚职权范围之内。当时土国宝任江苏巡抚，而陈之遴的亲家吴伟业正在土国宝幕中，吴伟业与钱谦益交谊甚笃，由于这层关系，钱、柳至苏州，就住进了拙政园。
就在拙政园里，柳如是生下婚后七年方得的一个女儿，钱谦益有《己丑元日试笔二首》，一首咏道：“频烦襆被卷残书，顾影颓然又岁初。自笑羁囚牢户熟，人怜留滞贾胡如。渊明弱女咿嚘候，孺仲贤妻涕泪馀。为问乌衣新燕子，衔泥何日到寒庐。 ”此时，钱、柳的女儿未满周岁，宁馨可爱，给这对忧愁夫妇带来一点欢乐和慰藉。
过去不少人对钱、柳与拙政园的关系未作深究，好作想象之语，有的还有意编派钱谦益，如徐乾学《苏松常道新署记》就说：“始虞山钱宗伯尝构曲房其中，以娱所嬖河东君。 ”岂不知钱谦益时为罪人，且借居在陈之遴的园子里，哪能筑什么曲房，去讨柳如是的欢心。
再说徐灿，其字湘蘋，又字明深、时霞，吴县人，光禄丞徐子懋的女儿。她是位大才女，工诗善画，犹擅长倚声，陈维崧《妇人集》称她“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畜清照”。她还擅长刺绣，曾发绣观音大士像，工净有度，论者以为不减晚明刺绣名家邢净慈。
徐灿与陈之遴结缡后，随宦北京，尽管丈夫已经降清，节气尽失，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某夕，与丈夫在合欢花下联吟，有“共挽鹿车归旧隐，待浮渔艇散秋怀”之句，以仕途险恶，劝丈夫早作引退。然而她只是个小女子，不能代丈夫作什么选择，无奈怨恨，只能寄托于笔墨。果然，隔了几年，陈之遴的灾难降临了。先是在顺治十三年以原官发居盛京，徐灿未曾同行，回到故乡，住在拙政园里。至顺治十五年，陈之遴又获罪遭贬，这一次不同与前，父母兄弟妻子一并流徙。在即将到达盛京时，徐灿有《望沈城》咏道：“遥望层城带落晖，昔年曾次一枝依。别来已见梅三发，到日惊看柳半肥。莫向殊方悲失路，暂离尘网幸忘机。秋空杲日天中照，旅雁征人却共归。 ”谁知这一次却回不来了，丈夫和儿子们都在塞外的冷风寒雪里先后死去。
流戍岁月，真往事不堪回首。在贬所的日日夜夜，夫妇俩经常说起拙政园，故园正在江南的春风秋雨里，那亭台楼阁，那水上的绿荷和林中的鸟鸣，是那样清晰，又是那样虚无缥缈。徐灿重又编起自己的集子，《拙政园诗集》和《拙政园诗余》。但这两本书，当时难以刊刻，直到嘉庆八年才由吴骞拜经楼付梓。
康熙五年，陈之遴死于贬所，几个儿子也在那里先后死去，徐灿的心几乎如枯灯一般了，她的孤苦，她的怨恨，更不是笔墨所能排遣的。一直等到康熙十年，经圣祖玄烨恩准，陈之遴骸骨得以归葬故乡。徐灿终于回来了，这时拙政园早已籍没，她便来到夫家海宁，布衣练裳，长斋绣佛，与那里的闺阁诗人结蕉园诗社，家国沧桑之慨，悉寓于篇章。
一代闺阁才人，经历了富贵荣华，经历了千里流徙，也经历了夫丧子殁那人世间最为不堪的悲哀，终于在佛影的笼罩下，在香烟的萦绕中，渐渐归于平淡，就像是一潭碧水，再也掀不起波澜了。再说，吴伟业的仲女嫁给陈之遴的儿子陈容永，至清初，他们又先后投靠新朝，尽管两人的人品才华很有高下，但毕竟是姻亲，政治处境也几乎相同。陈之遴全家流徙，吴伟业的女儿虽不在遣中，女婿却随着去了，于是他一字一泪写下了《赠辽左故人》八首，可谓是苦语危机，衷肠百转，一时眼底都尽了。
顺治十七年春天，吴伟业的女儿积忧成疾，咯血不止，来到苏州就医。当时拙政园尚未籍没，父女俩就住在园子里，园中那株宝珠山茶花开得正盛，一片花光烂熳，吴伟业感慨万千，作《咏拙政园山茶花》，小序里说：“内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柯合理，得势争高，每花时，钜丽鲜妍，纷披照瞩，为江南所仅见。相国自买此园，在政地十年不归，再经谴谪辽海，此花从未寓目。 ”这首歌行体长诗，俱从花字生情，层层摹写，极芊眠丽密之致，咏唱的虽是山茶花，然而也正叙述了拙政园的沧桑，叙述了一个哀怨凄迷的故事。
王稼句
本文作者王稼句，苏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早年代表作有随笔《笔桨集》、《枕书集》、《补读集》、《砚尘集》等，近作有《听橹小集》、《看云小集》、《端午》、《西山雕花楼》等，凡五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