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尚文

　　事态在新化县公安局以“生前溺水窒息死亡”为由不予立案和游家兄妹执著上访寻求死因寻找凶手的博弈中日益扩大。一个人和家庭，对于公道的标准和边界的理性认定究竟能走多远？

　　因为在死亡前曾经在县委县政府执著上访并看似遭到“粗暴对待”，湖南新化县游家镇佛光村村支书游寄安的遭遇很容易被认定为翻版“钱云会”案。新化县委县政府虽然满腹委屈并提供了与己无关的相关证据，但依然存在种种无法解释的疑点。事态在新化县公安局以“生前溺水窒息死亡”为由不予立案和游家兄妹执著上访寻求死因寻找凶手的博弈中日益扩大。一个人和家庭，对于公道的标准和边界的理性认定究竟能走多远？第二次尸检，在执著的游家和“委屈”的新化县政府之间日渐高涨的不信任和对立情绪中姗姗来迟。

拒不接受镇政府和解条件，执著寻找丈夫死因的游寄安妻子（中）

　　纠结的死亡

　　游珍娟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游寄安是2011年5月底。7年前，游珍娟的弟弟游飞因为抢劫罪被判入狱10年。数月前，她接到弟弟电话，因为在狱中表现积极，立功3次，获得减刑3年零9个月，8月份就能回家，但需要交一些罚金。“接到弟弟电话后，我就动身去了常德，帮忙办弟弟减刑的事情。”

　　游珍娟是游家长女，衣着时尚，接听包着白色硅胶外壳的iPhone4时，手腕上有若隐若现的伤疤。在这个凌乱简陋、看起来一贫如洗的家里，游珍娟因为脑子反应快，普通话比母亲更标准，组织语言能力强于不善言谈的弟弟，在父亲游寄安离奇死亡后与新化县政府的角力中掌控着接待媒体的话语权。而游飞，则利用在监狱中被评选为优秀通讯报道员的才能，负责在网络上传播家属针对父亲死亡事件中新化县委县政府无法合理解释的行为的质疑。

　　6月7日，游寄安给女儿打电话询问游飞减刑一事的进展。“我说，已经确定了，8月份就能回。他说，那就好。希望他能从此改过自新，不要再让我操心了。”游珍娟告诉本刊记者，当时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在此之前，6月2日，经过村民选举，他当选村支书。这是他连续3届当选了，弟弟也要回来了，都是很高兴的事。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时候自杀呢？”没有自杀动机，这是游珍娟无法理解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做出“溺亡，不予立案”结论的原因之一。

　　6月8日早上7点，游寄安开着数年前买的二手羚羊车出门，经过大哥游寄华家。“他说今天高考完了，应该有生意，去带一下客。另外，他的信访函得到了中央的批复，县信访办要求他在6月10日前去面谈，所以他要去新化。”站在佛光村弟弟家的屋前，游寄华一边逗弄着弟弟养的4条土狗，一边对本刊记者说，“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养了这些狗做伴看家。他出门，狗儿在后面追，他回家，车子还在坡下，狗儿们就迎出来了。所以，平时他出门如果回不来，会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忙喂狗。但是8日晚20点多，他也没消息。打他电话，总是无法接通。”

　　因为轮胎坏了，游寄安还在另一个专门修车的亲戚家停留了片刻。之后，家人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6月13日17点多，游珍娟接到新化县琅塘镇派出所的“认尸”电话。“看了第一张照片，背部俯在河面上，百分之七八十的外观上像。再一说他的手机号码，基本就确认了。”

　　新化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调查填补了游寄安离开佛光村后的部分行踪空白。根据新化县委外宣办发布的情况说明，游寄安于6月8日早上7时许驾驶自家小车到新化，机关院内电子监控显示，游寄安于15时许开车进入县政府院内上访，因没有找到他要找的领导，就一直待在办公楼四楼不肯离开。其间，县委办公室工作人员刘声扬、刘寄友等多位同志做了解释说明和劝返工作，但他一直未肯离开，声称“没找到领导就不回去”。直到22点多钟他还一直停留在四楼。“22时50分许，游家镇东岭管区主任曾湘文前来劝离，但游寄安躺在地上不听劝解。”6月9日凌晨1时10分许，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经机关保安人员与游家镇政府联系同意，由保安人员租用湘KF9253长城越野车将游寄安送往游家镇镇政府。由于游寄安躺在地上不动，不肯上车，保安人员只好将其抬上车子的尾座。随后，保安人员于凌晨1时30分许将游寄安送至游家镇镇政府。但游寄安认为他的诉求镇政府无法解决，与镇里多说无用，执意要当晚回县城开车，值班人员未见其有异常情绪和行为举止。游于6月9日凌晨2时49分左右离开镇政府(有游家镇派出所监控录像为证)。

　　由新化县公安局提供的监控录像成为点燃游家兄妹怒火和质疑的导火索。“监控显示的是6月9日凌晨零点46分的时候，县委大楼后面的电梯门打开，最先出现在画面中的是县委大楼的6个保安，然后是电梯里面躺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父亲，当时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接着是4个保安，拖手的拖手，拖脚的拖脚，将他从电梯里拖出来，另外两个则在旁边东张西望，然后他们向左边一个黑暗的角落转了个弯脱离监控画面。在他们把我父亲从电梯中间拖来的这个过程中间，我父亲动都没有动一下。过了十来分钟之后，他们又出现在监控画面中间，其中两个保安打开一辆小车的后备厢，先将里面的东西清空，另外4个保安将我父亲扔在这个汽车尾厢里，盖好尾厢，还拍了一下尾盖，最后他们开着这个小车离开了县委大楼。”在游家兄妹看来，在保安抬父亲出电梯之前，父亲非死即伤，理由是：“我父亲会武功，平时一两个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但是看录像，他完全没有反应，肯定已经被打伤或者打死了。”

　　县公安局还提供了一份拍摄于6月9日凌晨2点49分游家镇政府的录像，画面中，游寄安自行离开镇政府，情绪和行为举止未见异常。“我们家属和很多村民都看过，里面出现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父亲。”游飞说，父亲很胖，身高只有1.7米体重却有一百七八十斤，监控录像中的那个男子明显比父亲高瘦一些。警方也没向他们提供任何足以证明那辆越野车当晚到过镇政府的监控录像等证据。“从县政府到镇政府有好几公里路程，中间要经过多个探头，只要调看一下当晚的监控录像，就能轻松查出越野车当晚有没有去镇政府。”

　　在调到游家镇政府工作之前曾在游家镇派出所当警察的曾湘文也看过这个监控录像，不过，他的看法和游飞不同：“因为是晚上，视频比较模糊，从体态上看，确实和游寄安有差别。但是他腰间有一个手机挎包，我在当晚去县政府做劝返工作时在游飞身上看到过，平时也看见他带过，这个特征很明显。”

　　6月9日凌晨2点49分，游寄安离开游家镇政府。此后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上访

　　在游家镇佛光村，游寄安是少有的具有高中文化程度，能说会写、能文能武的人。正因此，在上世纪80年代，当村里刚开始架电线时，他成为有资格接受培训的村电工。有限的收入让游寄安在电工之外寻找着其他的谋生方式。

　　游寄华说，弟弟后来带着老婆去娄底，老婆卖蔬菜，他跑三轮车，做一些小生意。1998年，因为他“有知识，有能力，敢管事”，被村里推荐选为村长。换届时，他连续3届得票最高。

　　游寄安在佛光村口碑不错。在村里采访的时候，村民们指着村里四通八达的村际水泥路和山上崭新的移动信号塔说：“这些都是游村长从县里申请来的。”游寄安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在他文件柜里有很多小笔记本，每当他在专心做一件事的时候，会做学习笔记和摘录。这些笔记本涉及的内容包括：开车和车辆构造，果木树的栽培，各村抄电报的记录……字写得很工整。

　　游寄安家附近有一家村民在搞野生动物养殖，他30多岁，以前在广东沿海打工，去年才回村。他告诉记者，他刚回来的时候，跟游寄安谈过搞养殖业的想法，游寄安说：“回来好啊，我帮你一起搞，办证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今年，游寄安从县里申请了打沼气池的项目指标，由国家补助，西河镇技术员负责，村民自愿申请，不用花一分钱。“有二三十户家里打了，不用烧煤，自己用沼气做饭、烧水。”在游寄安家屋后堆了个木材棚子，游寄华说，如果不是弟弟出事了，他今年要在这里搞一个示范养猪场。

　　这些政绩听起来似乎并不显眼，但是在这个贫困村，这已经是游寄安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极限。“他想给村里做贡献，多搞一些项目，但是苦于没钱。”曾当过村文书的游寄华说。

　　不过，在游家镇政府工作人员看来，游寄安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曾湘文是今年5月因为农村选举的事和游寄安有一些接触，他说：“之前就听同事讲，这个人比较专制，一言堂，经常上访。如果平时没什么过结，这个人看着挺开朗。”

　　“他村里的账是一笔糊涂账。有村民反映，他用下发给倒房村民建房的钱给自己家盖房，私吞粮食补助，问他，他说用来跑项目去了。后来还是镇里帮他息事宁人。”镇政府工作人员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当然，游寄安最为人诟病的还是他为了个人利益持续不断地上访。

　　有证据显示的游寄安最早上访始于1996年。在这份写于1996年3月，题为《恳请上级治疗计育后遗症和办理免税手续的报告》的油印件中，游寄安提出“因为计划生育后遗症，在计生委第一次120元治疗，到后来付1000元治疗费后，都是他在自费治疗，造成家里经济危机，因此恳请上级治疗计育后遗症和办理免税手续”。这份报告还显示，他曾在1995年因要求治疗后遗症的方法不对，在游家镇派出所被拘留了35天。附在报告后的，是新化县计划生育技术服务中心诊断书，这份开具于1996年12月5日的诊断书显示：“时年37岁的游寄安自1989年男扎后，结扎部位痛、麻、跳，1991年性功能丧失。诊断结论为：1.男扎后轻度附睾郁积症；2.性功能障碍待查。建议去上级医院进一步诊断治疗。”

　　“因为这个后遗症，镇里每月发给他200元的补助，他以此为借口自称残疾人，买了辆车在县里跑黑车，挂着6666的牌照，一拦就说是残疾人。考虑到他的特殊情况，县里和镇里基本上是睁只眼闭只眼，没怎么管他。但他认为现在物价涨了，200块钱补助少了，要求一个月给1000元。很久以前就为这事上访。”镇政府工作人员说，2001年左右，残疾人营运车取消，三轮车改出租车，妨碍到了游寄安的个人利益，他组织残疾人上访、卧轨，导致列车停运几小时，被劳教3年。

　　2004年后，游寄安的上访理由又增加一条：要求恢复在电力局的工作。游珍娟说，父亲是通过电力局的考试培训成为电力抄表员的，并与电力局签了合同。但是在合同期内无故被解雇。而镇政府的解释是：“临时抄表员的招聘是电力局通过劳务公司，按考试要求来聘用的。按合同，连续3个月没完成工作任务要解聘。虽然游寄安的用工合同没到期，但是因为他没完成工作任务，所以电力局中止了合同。此后，游寄安为此事频繁上访，为了息事宁人，电力局在合同期内依然每月给游寄安发400元基本生活费，给他交养老保险，并在合同到期后给了他2500元的补偿。”

　　事实上，根据在游寄安家找到的他留存的工作日记显示，他的上访并不仅限于个人私事。2006年，因为退耕还林的问题，他相继去了湖南省委和国家林业部，因为村里地质滑坡和居民倒房上访到国家民政局、国土资源部，为了村里修公路，他上访至交通部。

　　但是，在镇政府工作人员记忆中，游寄安绝大多数的上访都是为了个人的事。“这次去县政府，又是为了手术后遗症和电力局解聘的事，反复以此为理由上访。”对于游寄安连续当选村干部，镇政府的工作人员表示，村里有一部分人认为他好，但是也有一部分人是怕他。

　　这家人

　　而在游家人看来，游寄安之所以持续不断上访，是因为每次县领导都答复得很好，但迟迟不予落实。在得知游寄安死亡的消息后，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害死了他，而能想到的动机是6月2日的村干部选举。

　　“3年前因为选举的事，他被竞争对手在酒里下过毒。”游珍娟说，这个竞争对手，“后来选举的时候，他花钱买选票，但还是没有我父亲得票高。后来他请我父亲去喝酒”。在这场被游家单方面定性为“鸿门宴”的酒局里，游寄安对于“中毒”的描述是“喝了五六杯啤酒，脸红肿，手脚发麻，意识模糊”。“在喝了师爷的醒酒汤后，吐了近十篮(指垃圾篮)。后来必须去医院洗胃。”但是，游寄安没有去派出所报案。游珍娟说，从那以后，父亲一直坚持写日记。

　　县公安局提供的监控录像使游家人的怀疑指向了县委县政府。而第一次尸检简单的过程也加重了游家人的怀疑。“县委领导在门外聊天，县里的胡法医负责解剖，我也不懂，肉眼看到什么觉得奇怪的地方就问什么，他总是回答，‘高腐现象。’问他为什么骨头断了，脑部有淤血，他也答不上来，也没有在现场做文字记录。11月3日第二次尸检的时候，我问省里的法医，文字记录的过程是否可有可无，他说这是必须有的过程。我再问胡法医为什么第一次不记录，他不做声。”游珍娟说。

　　不过，新化县外宣办对外公布的尸检信息相对丰富：尸体位于资江河琅塘镇第一居委会河段的水面，明显系上游漂下来的。将尸体打捞上岸后检验，死者衣着完整，手机、现金、钥匙等都在其身上，体表无任何外伤。为查明死因，县公安局刑侦大队将尸体运到了县殡仪馆。6月15日，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邀请市局法医和技术人员在死者家属及游家镇干部的见证下，对尸体再次进行了详细的检验和解剖，并对整个过程进行了全程录像。6月15日的两次尸检仍然证明，死者体表无任何生前外伤，完全可以排除外力致死；死亡时间为3天以上。

　　由此，公安部门综合认定，游寄安没有他杀的因果关系，体表也没有任何外伤，同时技术鉴定证实，游寄安系生前溺水窒息死亡。但是，游家并不认同这一结论，结合这一事件前后县委县政府一些无法合理解释的行为，游家认定游寄安并非自杀，因而数次到县政府和镇政府上访，要求彻查死因。在要求公安立案遭拒后，他们开始求助网络和舆论的力量。在此期间，镇政府按照上级指示一直在寻求和游家和谐解决此事的方案，按照游家的说法，游家镇政府的主要领导，主动找过他们7次。

　　联想到之前的种种疑点，游家兄妹将镇政府这种“恩威并施”的行为看做是“做贼心虚”的表现。第二次尸检，在游家和新化县政府之间日渐高涨的不信任和对立情绪中姗姗来迟。11月3日，在湖南省政府，省政法委等部门介入下，省公安局刑侦总队的法医对游寄安进行了第二次尸检。虽然在取样鉴定结论出来之前，对于现场游珍娟作为一个“外行”提出的种种怀疑，法医无法当时给出详细的结论，如同第一次尸检一样更多以“高腐现象”作为回答，但法医的耐心解释和对家属显示出的尊重，以及在尸检过程中规范科学的操作程序，仍然获得了游珍娟的信任。只是，这场冲突，似乎没有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