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革命”卡扎菲:孤独的上校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9月06日 07:32 中国经济周刊 微博
只能作为一个老人和前领袖存在的卡扎菲究竟隐匿何方,在其所导演的革命大剧已然曲终人散的时候,早变得无足轻重。但围绕卡扎菲上校功过是非的争议,大约还要持续很多年。
《中国经济周刊》(微博)特约撰稿人 于海洋
8月22日,的黎波里市内枪声大作,卡扎菲上校无数次接受拥趸欢呼的绿色广场被狂欢的反对派战士占据。
的黎波里,这个地中海岸边的明珠,撒哈拉沙漠边缘的绿洲,因为卡扎菲上校的荣光被一个时代记住,最终又因为卡扎菲带来的战火黯然失色。
只能作为一个老人和前领袖存在的卡扎菲究竟隐匿何方,在其所导演的革命大剧已然曲终人散的时候,早变得无足轻重。但围绕卡扎菲上校功过是非的争议,大约还要持续很多年。
1969年,命运过分垂青的年轻军官
1942年,卡扎菲出生在利比亚南部沙漠地区一个名为卡扎法的小部落里的普通牧人家庭。虽然幼年艰辛的生活培养了卡扎菲坚毅的性格,但是身后没有庞大的亲族支持这一先天缺陷,在阿拉伯世界部族政治盛行的大背景下成为其一生的心病。
卡扎菲的发迹应该说是从其进入班加西军事学院学习开始。士官时代的卡扎菲深受纳赛尔“自由军官组织”运动的影响,表现出了足够的组织和宣传鼓动能力,以12名军校同学为核心的政变组织成为卡扎菲发动“九一”革命的最大本钱。
那时的利比亚正处于老朽的伊里德斯王朝的统治之下。老国王颓废倦政,王储却得不到西方世界的赏识,国家意识在利比亚还没有形成,人民习惯以部族为单位从事经济社会活动;石油经济已初具雏形,但分配不均和西方大公司的垄断反倒激化了社会矛盾。
1969年的的黎波里,街头巷尾每天都充斥着政变的谣言,而事实上当时也确实有至少三股力量在策划政变。卡扎菲所领导的自由军官组织看起来是最不可能获得成功的。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卡扎菲却用仅一人死亡的代价导演了一场革命。回顾政变的过程,许多人感叹命运过分垂青于这个年轻的军官,因为卡扎菲精心策划的革命几乎是以闹剧形式上演。
大量比如找不到路、忘了拿武器这样的低级错误贯穿了军事政变始终。回顾1969年那场略带喜剧色彩的“九一”革命,有两个问题对卡扎菲未来的政治之路意义重大。
首先,卡扎菲站在了时代的潮头而非其对立面。在有据可查的三个政变集团中,只有卡扎菲的目标是建立一个新的社会,而不是要上演旧王朝的篡位戏码;年轻的卡扎菲和当时同样年轻的纳赛尔、阿萨德、萨达姆等人一样,用略显稚嫩的革命激情给阿拉伯世界的未来之路提供了一个模糊但极富吸引力的方向。“九一”革命不仅是卡扎菲的胜利,更是中东地区世俗革命的一个组成部分。
第二点则是“九一”革命的遗憾所在,就是革命过于轻松的成功为卡扎菲以后任意草率、意识形态先行而轻视实践的为政风格奠定了注脚。
卡扎菲在获得了巨大的威望和权威之后,自己也经常谈及当年政变时发生的笑话,但他却很少反思其中反映出来的新统治集团在组织和管理等方面的一系列重大缺陷。纵观卡扎菲多年来国内国际的施政举措,政策多变而很少能持之以恒,这都同卡扎菲的成功来之过易、因而过分高估自己的天才和运气有关。
但毫无疑问的是,1969年的卡扎菲和他年轻的战友们仍然是一群真正的革命者而非政客。当埃及总统纳赛尔派人飞往班加西探听“九一”革命的具体情况时,卡扎菲没有要求对自己地位的承认,反而恳切地请求“纳赛尔总统将整个利比亚拿去”,让这个国家加入阿拉伯世界的进步阵营。卡扎菲曾经无数次在公开场合,回忆自己当年在学校聆听广播里纳赛尔宣扬阿拉伯世界社会革命主张时所受的震撼和影响,投身于革命几乎成为卡扎菲前期政治生涯的几乎全部内容。
石油财富的二次分配
新的利比亚将走向何方?作为一个出身社会底层的政治家与革命者,卡扎菲知道利比亚人民对摆脱贫困生活和社会财富公平分配的迫切渴望,更体会到一般民众对民主和平等的热情。
上任伊始,卡扎菲在这两个方面下了很大力气。严格而言,利比亚石油资源的开采并不能归功于卡扎菲政府。被推翻的伊里德斯王朝其实才是引进国外资本、推动基础设施建设、开发石油产业的先驱。但是卡扎菲确实用带有鲜明个人风格的方式解决了石油财富的二次分配问题。
利比亚国内有关卡扎菲智斗国际石油巨头的故事已经变成了卡扎菲传奇的一部分。统率一个立足未稳的新政府,卡扎菲敢于向这些海外资本软硬兼施,利用分而治之的手腕同八家国际石油巨头重新签署了石油收益分成方案,这在那个年代确实是一个令人钦佩的政治成功。卡扎菲以后还进一步实现了石油产业的国有化。对于利比亚这种产业结构单一、石油产业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国家而言,解决了石油产业的问题也就等于解决了国民经济问题。
卡扎菲确实让石油经济给利比亚人民带来了切实的收益。1981年,利比亚人均国民收入已经达到1.l万美元,成为非洲最富裕的国家。卡扎菲还着手建立了义务教育、医疗及社会保障体系,兴建了大量的公共设施。客观地讲,庞大的石油收益使卡扎菲在为公民提供社会福利的时候多了几分从容。
市政建设的成功、城市功能的强化和就业机会的增加,使利比亚的人口分布、社会结构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传统的部落对其成员的控制力下降,部族在利比亚政治舞台上的政治和经济特权受到压制。与旧王朝松散的中央地方关系相比,卡扎菲终于使利比亚看起来像一个国家了。卡扎菲赋予了利比亚以正规的国家形式、基本的法制框架,他所坚持的革命理念还有他所领导的革命战友们早期英姿勃发的形象,也给利比亚人民带来了强烈的尊严感和朴素的民主启蒙。
不合时宜的抗争者
大刀阔斧的政策使卡扎菲迅速在利比亚的土地上扎下根基。但是经济与社会建设的初步成功,不足以让正值盛年的革命者卡扎菲满足。早年的卡扎菲对美元和石油的看法有着很超脱的一面,更多地将之当做实现革命理想的工具。
革命是什么,成为影响和困扰卡扎菲一生的哲学与现实命题。阿拉伯世界世俗主义革命的先行者和导师纳赛尔及其倡导的纳赛尔主义,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绝对是光芒万丈,年轻的卡扎菲几乎无可选择地成为了纳赛尔的忠实信徒。
一般来说,要理解中东地区自二战以后的民族独立和现代化进程及其经验教训,纳赛尔主义是一个越不过去的门槛。但值得深思的是,纳赛尔主义究竟是什么,长期以来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反倒是纳赛尔主义反对什么比较明确。
古老的阿拉伯文明自工业革命以来渐趋衰落的命运,还有西方列强政治经济上的压榨,使阿拉伯世界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受到严重挫折。纳赛尔主义其实是阿拉伯青年军官和政治家武装反抗西方列强干涉民族独立的过程中产生的思想。包括纳赛尔在内的阿拉伯精英们,大多出身社会底层,见识过西方列强的强大,又目睹了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殖民主义的衰落;他们忍受过殖民者及其代理人的鱼肉,又深受西方文化影响;这使他们对西方文化植入阿拉伯世界的一切——包括西方式的法律与行政体系,充满了怀疑与鄙视,又无法彻底摆脱。
批判和打倒西方世界及其代理人势力,成为纳赛尔主义乃至阿拉伯革命的基本诉求,但是如何在铲除阿拉伯社会的西方印记后实现现代化,纳赛尔们却找不到可行的答案。最后连纳赛尔本人都在痛苦的思索中黯然离世。
不过,纳赛尔主义的缺陷并无碍于它成为那个时代阿拉伯民族谋求独立和发展的“圣经”。纳赛尔主义的精髓在于反抗,其力量源泉则寄托在阿拉伯世界的团结与联合上。这种精神对一代阿拉伯领导人都影响至深。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对抗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势力、结好社会主义苏联、再加上鼓吹和实践阿拉伯各国大联合并不稀奇。埃及与英法为苏伊士运河归属开战后,又带头与西方势力的中东桥头堡——以色列几番鏖战,叙利亚的老阿萨德尝试埃叙合并,还有萨达姆发动两伊战争。阿拉伯世界风起云涌的政治形势,一时间让人目不暇接。
彼时的卡扎菲,受制于民寡兵弱的国力还有革命后辈的身份,除了个性上略微突出一些以外,在阿拉伯革命领袖当中并无特别突出之处。
今天,时代变了,其他曾经的激进革命者纷纷改弦更张,卡扎菲却一如既往,坚持革命信念,自然有不合时宜之嫌。但卡扎菲上校自得其乐,甚至还进一步反思纳赛尔主义,在自己撰写的《绿皮书》里提出了独创性的 “世界第三理论”。他认为,资本主义的功利性以及共产主义的无神论,都不能解决这个世界面临的问题。只有自己提出的建立在信仰真主基础上的第三理论,才能实践全世界的团结和发展。坚信能靠“世界第三理论”解放世界的卡扎菲,甚至因为不符合宗教习惯,在埃及坚决不吃偶像纳赛尔总统的“大虾宴”。
对纳赛尔主义的忠诚构成了卡扎菲政治人格最核心的部分。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当年阿拉伯革命家群体中的小兄弟卡扎菲,其实是纳赛尔衣钵的真正传承者。卡扎菲坚持藐视时代的变迁,不在乎身边的阿拉伯兄弟都渐行渐远,自己高举反抗西方和大阿拉伯主义的大旗。
卡扎菲明目张胆地支持巴勒斯坦游击队对以色列展开恐怖主义袭击,几次三番挑衅美国权威,甚至在被美国导弹奇袭后还是矢志不移;卡扎菲在阿拉伯世界内部到处寻找与他国合并的可能,弄得阿拉伯同志对他小心提防。如果把反抗等同于革命,那么卡扎菲几乎一切内政和外交行为的乖谬都可以得到解答。甚至连出门一定住帐篷、出访时事先不打招呼这样的孩子气举动也有了充足的理由。卡扎菲一直在用挑战和反抗现有规则的方式重复着自己的革命逻辑。
放弃革命,是革命者最大的危险
卡扎菲直到执政的中后期可能才渐渐感到孤独,抗争精神无法解决西方世界在国际政治与经济领域的优势地位,彻底反抗也无法解决阿拉伯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路径迷惘。
卡扎菲曾经借用托洛斯基的“不断革命论”,希望用革命的热情填补纳赛尔主义哲学与实践层面双重的裂痕。不过作为一个政治家而非理论家的卡扎菲,睁开眼睛后还是要面对他必须与西方打交道的现实情况。
蔑视解决不了利比亚遭受西方制裁后原油产量锐减、国民生活水平下降的局面,意识形态也无法再把阿拉伯或非洲兄弟整合起来。老一代的革命同袍大多逝去,卡扎菲最终也走向了妥协。承认自己的革命生涯虚妄,几乎一下子击垮了卡扎菲的桀骜与理想主义,从此以后除了时不时的表演,卡扎菲已经不再是卡扎菲了。
以洛克比空难案的审结和赔偿以及美国“9·11”为契机,当年以反美反西方为己任的卡扎菲竟后退得如此彻底。2003年以来海外资本投资利比亚的数据显示,卡扎菲几乎把包括石油在内的所有领域都重新向西方大门敞开;利比亚还交出了所有当初核开发的材料,向美国提供利比亚境内基地组织的详细情况,公开支持美国和西方的反恐战争。失去革命者头衔的卡扎菲衰老得如此迅速,甚至退居幕后,让自己西方化的儿子出现在台前。
卡扎菲似乎没有意识到,一个曾经的革命者放弃革命同样是危险的。革命一波波的激情,在几十年里掩盖了卡扎菲内政外交上固有的粗疏和草率,矫饰了卡扎菲和他的战友们越来越明显的懒惰和陈腐,塑造了卡扎菲在人民心目中反抗者和斗士的英雄形象,并为民众画出了阿拉伯世界新生的大饼。
当卡扎菲也走向暮年、当折腾疲惫的民众发现那些该有的问题一样不差的还存在时,卡扎菲作为一个英雄的形象和信用坍塌了。回到凡人的卡扎菲,不再享有民众的宽容和豁免,却要面对一切世俗政治家们都面对的民生之苦、世代交替以及治理危机。而这些工作,恰恰是革命了几十年的卡扎菲不熟悉和不精通的。
进退失据的卡扎菲成为一个眷恋权位的老人,理想被剥离后的卡扎菲,已经丧失了他在道义和价值上的自信。他对国家结构的调整越来越丧失了早期的理想主义色彩,而更像维持自己统治的手段。
卡扎菲在《绿皮书》中修正了纳赛尔主义建立世俗政府的主张,宣称要以“古兰经”为依据重整法律体系和社会政治结构。但是他又严厉取缔宗教组织、打击宗教势力。最终,卡扎菲本人,成为了唯一能够充当安拉与世俗世界中介的角色。这种违背伊斯兰教义的思想既得不到教民的支持,又淡化了卡扎菲身上残存不多的纳赛尔世俗主义色彩,最终使卡扎菲上校走向孤立无援。
为了防止卡扎菲家族以外的政治对手的出现,卡扎菲不停地调整国家行政结构、变更国家的政务流程。以世界第三理论的名义,卡扎菲尽可能否定一切已经成型的行政架构,重组各级政务机关及其功能,还反复给国家机关改名以示革新之意。利比亚的管制体系也因此变成谜一样的存在。
卡扎菲建立了总人民大会、总人民委员会等机构以替代传统的立法与行政机关,又宣布这些机构人浮于事有害民主,因而新建了各级公社管理一切基层事务,实行直接民主。最后,他干脆不许各级官员自称领导。弄得全国只有卡扎菲一个领导。
卡扎菲不厌其烦地折腾几乎是为了创新而创新,到最后国家机构因为背离常识而陷入职能混乱、权责不清的境地。也许卡扎菲的初衷是试图以降低政府效率的方式保障公民权益,但600多万人口中公务员数量高达近100万,已经给人民带来了巨大的负担。卡扎菲制造的混乱局面使潜在的政治竞争者无法形成强大的力量挑战他,也使利比亚人民不得不长期忍受官僚集团利用行政程序漏洞大肆寻租的盘剥。
所谓的改革像皇帝的新装,卡扎菲消耗掉的是他几十年来积累的政治威信和道义优势。改革和《绿皮书》暴露出来一个问题,那就是卡扎菲从来都不擅长、也没认真学习过该如何处置繁琐的政务;他也没有意识到,随着革命激情的消褪,现代化经济与社会结构建设的任务需要大量的业务和技术精英完成。职业革命家面临着过时的风险。疏忽内政太久又学不来建设现代化政府的本事,卡扎菲只能把各级总人大、总人委和公社的职位分给各大部落的长老,利用他们的传统权威维持这个国家的基本运行。
失去了革命大义名分的卡扎菲渐渐丧失了当年应付部落长老的能耐,只能j捡起传统政治中分而治之的智慧,利用石油收益和政府职位的倾斜分配,掀起部族间矛盾借以自保。这一过程中,各部族有得有失,但总的看来是整体重新坐大,这个苦果到以部族势力为基础的反对派在班加西举起义旗时,卡扎菲只能自己吞下了。
英雄之后再无英雄
曾经有一位记者问卡扎菲,是否准备让二儿子赛义夫接替他的职位,卡扎菲回答说,“利比亚不是一个君主制的国家”。
这句话让人依稀见到当年那位推翻封建王朝而不眷恋权力的青年军官。但言犹在耳,卡扎菲家族就像章鱼一样把吸盘伸到国家的各个领域。他的大儿子控制国家的电信业,二儿子活跃于政治舞台,三儿子挥霍国帑去意甲当替补球员,六儿子则掌握一支独立于国防军系统之外的军队。卡扎菲成了一个无冕的国王。而那些当年的战友和同志们,要么被清洗掉,要么和光同尘,最后在反对派的隆隆炮火中纷纷叛逃。
政权的基础腐朽了,而社会的开放度和风险性却在增加。利比亚的混乱,唯一的悬念是什么时候发生。
事实上,即便没有洛克比空难后西方世界的制裁,利比亚国内经济衰退和通货膨胀的趋势也会一天天加剧。即便没有西方的支持,利比亚部落力量的反抗程度也会增强。
卡扎菲在执政期间从未意识到国家治理的专业性,也从未尊重过程序和法治的价值。为什么部落力量在几十年内没有被彻底削弱,到最后竟然能掀起倒卡战争呢?这个问题其实不难解答,那是因为卡扎菲从未建立过一个比部落结构更稳定和先进的社会结构。革命,成为了卡扎菲逃避国家建设细致工作的借口。最后,一场新的革命使老的革命者走向历史的反面。
利比亚的明天将会怎样?整个中东都在追问同样的问题。从纳赛尔到卡扎菲,他们看到了美好的世界又找不到前往的道路,今天的革命者要很艰难才能不重复前人的困局。
阿拉伯文明现代化进程中的失败所造成的痛楚与反抗情绪,在这一代阿拉伯青年人身上依然浓厚。他们借用西方的逻辑和话语反抗老一代威权型领袖,当老一代英雄狼狈谢幕之后,谁来填补这个空缺,今天的利比亚乃至阿拉伯世界,并没有一个明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