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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迁区长”之死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7月25日 06:49 中国新闻周刊

  在“三年大变样的背景”下,处于众矢之的位置上,没有任何背景的张海忠,也许是内心承受的负担将他压垮

  “拆迁区长”之死

  在“三年大变样的背景”下,处于众矢之的位置上,没有任何背景的张海忠,也许是内心承受的负担将他压垮

  本刊记者/刘子倩(发自河北邯郸)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7月15日,平静的西南温村尘土飞扬。村民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轿车,从帕萨特到宝马,硬塞进这个五千多人的村庄。村口横着一幅黑底白字:父老乡亲迎接海忠回家。

  这是邯郸市邯山区区长张海忠出殡的日子。5天前,这位西南温村走出去的职位最高的官员深夜在办公室死亡。

  因张海忠治下的邯山区是邯郸拆迁的重中之重,不少人怀疑他的死或与拆迁有关,还有传言办公室内有搏斗痕迹。然而,事发45个小时后,邯郸市公安局即公布调查结果,张海忠患重度抑郁症,用菜刀割裂颈部大动脉自杀身亡。

  他没有背景,出身贫寒,从资料员到区长,足足用了20年时间;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也是公务员,两个双胞胎儿子今年均考上北京名校的研究生;他工作勤奋,多次受到上级表彰,是“河北省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工作模范”。人们无法想象,一位出身草根,家庭和睦,政绩斐然,仕途光明的官员,会在壮年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拆迁区长

  邯山区是邯郸市的中心城区。1987年,24岁的张海忠从邯郸市魏县德政镇团委书记任上调至邯山区委办公室任资料员。虽是刚调到市区,但18岁即参加工作,已在基层打磨6年,资料员的差事对张海忠游刃有余。他在邯山区这一干就是24年。

  张海忠的堂弟张纪忠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张海忠自小为人和善,勤奋好学,脾气也好。或许正是这些因素,让这位农家子弟在五年半后成为邯山区政府办公室主任。在担任两年马头镇党委书记后,他于1998年晋升为邯山区副区长。在地方,35岁成为副处级干部,工作能力可见一斑,仕途平顺可期。

  然而,从副处到正处,他经历了9年,直到2007年7月,44岁的张海忠才成为邯山区区长。2008年,第一次作邯山区政府工作报告时,张海忠誓言:要带领新一届政府打造经济强区,实现中部领跑。

  就在这一年,河北省提出在全省开展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工程,计划利用三年时间,达到城市环境质量明显改善、承载能力显著提高、居住条件大为改观、现代魅力初步显现、管理水平大幅提升的工作目标。

  直到张海忠去世前,河北已出现了这样的口号:“河北看邯郸,邯郸看邯山”。邯山成为邯郸“三年大变样工程”的重中之重,而作为区长的张海忠压力可想而知。

  他多次出现在拆迁一线,现场办公。在邯山区两会上,有代表提出道路亮化问题,张海忠当即通知建设、环卫等部门限时解决,其雷厉风行,令与会代表印象深刻。仅2008年,邯山区就谋划了总投资512亿元的200个重点项目。

  随着三年大变样的开展,张海忠愈发强硬,他不止一次向下属强调“执行力决定成败”,并推荐余世维所著《赢在执行》。

  他也身体力行。据《邯郸日报》报道,2009年,有领导提出,“红房子”片区拆迁事关主城区大变样全局,能否在短期内顺利拆除,将检验邯山区干部作风是否过硬。此时,刚做完手术伤口还未拆线的张海忠坚持“先拆房子后拆线”,每天召开两次碰头会,并到现场办公。一位接近张海忠的知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同事和下属的眼中,他就是一个工作狂,追求完美,周末从不休息,都在加班。

  邯山区渐渐成为全市的焦点,创出了7天拆除8栋危旧住宅楼的“红房子速度”、10天拆除20余万平方米的纪录、3个月超过前6年工作总量、拆迁总量“过百万”的历史新高。这一项项拆迁纪录被当地称为“拆迁品牌”,成为其他区县学习的样本。张海忠曾在会上说,“拆出了大空间、新天地”。为此,在2010年河北省表彰的120名“全省城镇面貌三年大变样工作模范”个人中,他名列其中。

  在遍是工地的邯郸,张海忠留给继任者的是难以企及的“邯山速度”,他也不可避免地被戴上“拆迁区长”的帽子。在“三年大变样”的背景下,处于众矢之的位置之上,对于没有任何背景的张海忠,政绩是他升迁的唯一筹码。他曾对老家亲属说过,“干得好,过几年能当个县委书记。” 

  草根出身

  但在下属们看来,他不强硬,反而彬彬有礼。“不管你汇报工作如何,只要有成绩,就是真朋友。”上述知情人说。一位与张海忠有过接触的媒体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张海忠气宇轩昂,却没有架子。

  这也是老家人对他的印象。张海忠老家的邻居张书象回忆说,张海忠每次回家都很低调,一辆车,一个司机,吃完饭就走人,从不给村里添麻烦,母亲去世时,他都不允许村里开追悼会。

  张海忠的老家位于距邯郸市60多公里的魏县西南温村。张海忠家姐弟四人,大姐嫁到邻村,大哥早已去世,二哥在村中务农,他最小,也走得最远。

  “家里人都没沾过他的光。”83岁的张向坤说起小儿子便叹气。至今,张向坤仍住着1960年代建的土房,外层是灰砖,房内是土坯。火炕占了室内三分之一,一台21寸的彩电和一台生锈的落地电扇是仅有的电器,墙壁满是灰尘,挂历居然是1998年的,窗台上的瓶瓶罐罐七零八落,这间屋内唯一有现代气息的是桌上一盒“心相印”纸巾。

  张向坤说,因为忙工作,张海忠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最近一次大概是4月份。每次回来,他会给父亲一二百元零花钱,有时买上几包烟,除了嘱咐他注意身体,啥都不说。“最后一次回来,呆了没有一个小时。”

  十几年前,张家大儿子患食道癌去世,三年前,老伴病逝,如今最疼爱的小儿子也撒手人寰。“命苦啊!”张向坤念叨着。

  张家世代在西南温村都很有口碑。西南温村老村支书申西恩还记得,小时候去张家玩,张海忠的曾祖父每次送客出门都会说“海涵”;祖父也读过诗书,是村里出名的老实人;到了张向坤这辈,依然与人为善。

  村里人一直羡慕张家的和睦。孩子小时,家里困难,大儿子舍不得吃肉,埋头干活;二儿子也是农活儿的好把式。张海忠一直坚持上学,成绩优秀,每天放学,还骑车驮着竹筐去县城卖梨。张海忠从小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写的“中堂”二字曾挂在老房的客厅。张海忠任邯山区办公室主任时,一位同乡发现他办公室也挂着自己的书法作品。

  张海忠的二舅刘少余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村里要集资修一条一千多米的柏油路时,张海忠找来了赞助人,在修路功德碑上,每个捐款姓名后都标明捐款数额,从百元至千元不等,而张海忠名字后是省略号,以大字号排在第一位。

  “人都没了,说这些都没用了。”张向坤插话说。其实,张向坤得到的信息只是张海忠患脑溢血病逝,大家怕老人无法接受儿子自杀身亡的现实,不敢说出真相。

  申西恩至今想不通张海忠为何会自杀。在他眼中,张海忠性格开朗,大大咧咧,和一般板着脸的官员不同。但后来,他发现见张海忠越来越难,每次去邯郸给他打电话,都在忙,不是开会就是陪领导。过年时,在邯郸的老乡会聚餐,他每年都说要参加,又都爽约。“不是不想来,他已经身不由己了。”申西恩说。

  一位朋友曾想在邯山区租到便宜的铺面,找张海忠帮忙。张海忠当时还是副区长,打趣说,等转正了再帮你找,以此推托。但自2007年真的“转正”后,老家亲属见他的机会越来越少。 

  自杀

  正因此,没人相信性格开朗的张海忠会自杀,而且采用如此残忍的方式。经警方调查,张海忠跪在床边,双肘压在床上,右手握一把菜刀,颈部一处复合创致大动脉断裂。经勘查,现场室内门窗完好无损,均处于内锁状态;办公室窗外平台无攀爬、踩踏痕迹,无翻动迹象,无挣扎、搏斗痕迹;办公室外间饮水机电线被锐器割断,与插头连接的电线外皮被剥开,3根铜线外露,这证明他曾试图电击自杀。

  警方在外间靠北墙茶几上发现一把带有血迹的“福龙”牌菜刀,而里间卧室床头和南墙夹缝间发现一黑色塑料袋,内有“福龙”菜刀纸质包装盒。袋内还有崭新“苏泊尔”牌不锈钢菜刀和“剃头刀”各一把;在带血菜刀刀背侧面提取死者左手食指指纹一枚;室内办公抽屉内有安眠、镇静类药物;经排查,现场遗留的多枚血足迹均为抢救人员所留,另有灰尘足迹系死者拖鞋所留。

  据警方提供的材料,其家属反映:“最近两个月张海忠一直比较忙,回家睡觉也睡不着。以前他就有这个症状,他自己也怀疑有抑郁倾向。”工作人员说,平时都是司机或工作人员给他买睡眠药,医生曾嘱咐张海忠最多服半片,但工作人员发现张海忠有时一次服两片。市中心医院医生介绍,张海忠先后于今年6月25日和7月3日两次前来就诊,自述服用镇静药后一天也才能睡五个小时,医生先后开了思诺思、盐酸倍他啶等镇静类药物。

  一个星期后,张海忠便自杀了。

  7月13日,张海忠的遗体在邯郸天渡殡仪馆火化。两天之后,骨灰运回老家西南温村下葬。申西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直到出殡前20分钟才决定开追悼会。“区里没有人制止才开的。”

  申西恩说,参加追悼会的所有邯山区工作人员都落泪了,特别是张海忠的司机杜秀峰痛不欲生。“都说人走茶凉,追悼会上就看出张海忠的人品了。”申西恩说。

  然而所有人对张海忠患抑郁症均讳莫如深。据《中国新闻周刊》不完全统计,从2004年至今,有12名官员因抑郁症自杀,大多因工作压力大所致。事实上,张海忠有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唯一能解释张海忠自杀原因的,似乎只有他超负荷的工作。在“大拆促大建,大建促大变”的精神之下,或许心中的痛苦永远无法与外人说。 

  拆迁区响起鞭炮声

  闻听张海忠自杀,拆迁区却响起了鞭炮声,其实不少人此前都不知道区长是谁。与中国大部分城市一样,邯郸的拆迁并不顺利,拆迁户不满补偿方案,冲突也多次发生。

  54岁的贺森林便是其中之一。周围已高楼林立,但不满补偿条款的贺森林兄弟搭起了帐篷,拒绝搬迁。

  贺森林家住邯山区马庄乡贺庄村,紧靠邯山区的黄金路段中华大街。从上世纪80年代起,耕地逐渐减少,村民大多靠房屋出租为生。贺家五口人,有一栋200平方米的二层小楼,每月四五千元的租金就是全家的所有收入。

  变化发生在2008年9月,金世纪地产公司和贺庄村委会正式签署贺庄村拆迁协议。张海忠出席签约仪式并题词:合作成功、开发顺利。

  实际拆迁却非区长所愿。村民们对补偿标准都不满意,以贺家为例,200平方米面积按320平米计算((拆迁补偿面积即按实际面积的1.6倍计算),每平方米补偿3000元,共96万元。“我们的房子没有公摊,但要买房或回迁至少有25%的公摊面积,我们亏得太多。没有房屋出租,我们没有出路啊。”贺森林说。

  随后,贺森林与堂兄搭起了帐篷,一直坚持至今。“我们不想当钉子户,一家五口都没有工作,只希望政府能解决出路问题。”

  距贺庄不远,铁路家属院已是断壁残垣,但仍有20多户人家拒绝搬迁。40岁的吴再明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房子均建于1970年代,属福利分房,但国企改制时,未给职工办理房产证,只有租赁证。如今要拆,每平方米仅补偿1750元。

  2009年11月,20多户面临强拆,一名爬上房顶抗议的工人甚至被拆迁钩机拽下房来,摔成重伤。“为什么不能先建后拆呢,先给百姓找个安身立脚的地方。现在邯郸到处拆迁,房子租不起更买不起。难道把我们推向社会?”吴再明说,他们举双手支持“三年大变样”工作,但“不想‘变’得无家可归”。

  邯山区一位街道办事处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因区长自杀,“三年大变样”的话题已变得很敏感。

  事实上,“三年大变样”工程至2010年末已结束。从2011年起,河北在全省开展城镇建设“三年上水平”工程,即围绕建设繁荣舒适的现代化城市,坚持以人为本、改善民生等理念,从环境质量等六个方面上水平。

  7月13日,中共河北省委七届七次全会上,省委书记张云川批评了工程建设上的浮躁作风,他要求坚决取消“决战90天”“大干快上”等冒进标语口号,工程建设必须尊重科学规律。

  如今,邯山区政府网站的“区长之窗”一栏,张海忠的照片已被常务副区长张荷红取代。拆迁户们原本以为区长意外身亡或可暂缓拆迁进度,然而,7月18日,邯郸市副市长冯连生再次主持召开邯山区副科级以上干部的调度会,会商拆迁事宜。死亡数日的张海忠身后又响起了拆迁的轰鸣声。

  吴再明说,他不关心区长是谁,“谁能给群众解决困难谁就是好官”。 ★

  (实习生王秋思、李媛、刘婧佳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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