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尚文

　　半年里，从收购“大西洋银行”的成功商人到涉嫌虚开数亿金额增值税发票的嫌疑人，林春平经历了人生轨迹中的又一次大起大落。贩牛皮起家却以“吹牛皮”为业，最后，“吹牛皮”也是要上税的。

插图 张曦

　　吹破的“牛皮”

　　从发现疑点到证实自己的质疑，这个过程其实于荣新只用了半小时。于荣新是温州本地人，自己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的贸易公司，他也是第一个在网上公开质疑林春平收购美国“大西洋银行”真实性的人。因为年轻时曾有在海外金融机构工作过的经历，在最初听到林春平收购银行的新闻时，于荣新告诉本刊记者，他并不怀疑：“美国有一万多家小银行，经济形势不好，收购也不是不可能，是他之后接受采访时透露的内容露了马脚。”

　　林春平自己标榜的身份是中国春平集团董事长，但是“收购”事件之前，本地商界对他的印象只是停留在“略有耳闻”的程度。梅宁是本地长期关注民营经济业态的媒体人士，他告诉本刊记者，林春平的名字最早见诸本地报端是在2007年左右。“内容是讲他在做的大米和罗汉果凉茶生意，基本都登在副刊版面，我们也知道那都是变相的推销广告而已。”直到收购新闻出来，梅宁都没能第一时间把他与印象里的这个名字对上号。

　　收购新闻公开“曝光”却是源于一则真正的招聘广告。2011年12月22日，《温州商报》上的一则招聘启事宣称“中国春平集团、英属维尔京群岛春平国际金融控股集团收购美国某银行后，更名为‘美国新汇丰银行’，需招聘高级翻译、银行高级经理、副行长各两名。”招聘启事对应聘成功者提供的待遇足以让人眼红：“一经录用年薪5万至20万美元，统一办理美国L1签证，3年后自动成为美国绿卡，可带家属。”“过了几天，林春平主动给我们打电话，说招聘广告的反响很好，现在有5000多人报名，已经有两三个人被聘用、派到美国去了。”《温州商报》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并没有对真实情况进行核实，但是从林春平的讲述中感到“确有其事”，就根据这些情况在1月5日刊发了一篇后续报道。

　　之后的时间里，“收购”新闻似乎就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了，然而1月18日，默默无闻的林春平却当选温州市政协委员，接着收购事件以更高调的方式在2月掀起波澜。1月30日举行的浙江省民营经济大会上，浙江省一位主要领导当众点名表扬：“温州有位企业家林春平，他收购了美国的一家银行，了不起！”第二天，“林春平买下美国大西洋银行”的报道就上了《浙江日报》头版。2月1日，温州市政府召开的首届“世界温商大会”上，温州市委主要领导又当着台下1300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温商盛赞林春平：“温州人号称中国的犹太人，现在温州人把犹太人的银行买下来了，说明温州人天生具有金融家的脑子。”紧接着，2月6日，《温州日报》的记者要求采访林春平，因为“这是市里布置的紧急任务”。

　　收购新闻的关注热度从2月中旬一直火暴到2月底，按照林春平的说法，他“没有一天不是在接受采访”。但是除了表示自己是以6000万美元的价格买下银行，他不肯透露任何收购细节，理由则是“商业秘密”。“我是从他接受采访的说法里发现了问题。”于荣新告诉本刊记者，林春平在接受电视采访中谈到“银行”的盈利模式是吸收美国特拉华州居民的小额零星贷款，会聚成较大规模的资金后存入大银行赚取利息差。“自去年11月试营业以来，新汇丰银行已经开始盈利，最新的数据是每月起码有七八十万美元的净收入。”同篇文章又说，林春平现在的银行资产达到近1亿美元。

　　“近亿美元资产怎么能每月赚七八十万呢？如果每月赚七八十万，一年就是八九百万美元，回报率近10%。可是我查了一下，2月24日LIBOR(伦敦同业拆借利率)一年期的美元利率是1.06605%，就是说即使把他所有的银行资产1亿美元全都存入大银行，而且他自己的银行没有一分钱的运营成本，也不用付利息给存户，他一年能赚的钱也才刚刚超过100万美元。”于荣新对这种不靠谱的说法产生了好奇心，他找到特拉华州银行监管专署(State of Delaware，Office of the State Bank Commissioner)网站的所有金融机构名单中逐一查询“新汇丰银行”或者“大西洋银行”的名字，结果都没有找到。此时，于荣新仍不敢妄言这就是个弥天大谎，他自己也很难相信被政府和媒体确认的事情会有问题，他把疑惑发到本地论坛中只是希望大家帮忙找到这家银行，“以证明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梅宁的质疑则来自与林春平的直面交流。“他比约定的采访时间晚到了两个小时，我就有机会仔细参观了他的公司。”这处位于兰江软件园的租用的办公场所处处透着“新”气，梅宁了解到，家具都是新的，只有五六个工作人员，还都是去年才招聘来的，成袋的“春平”牌大米堆在屋子里，办公场所似乎也在充当库房。“前台最醒目的是林春平与国家领导人的一张合影，但是PS的痕迹很重，两人的肩膀都不在一条水平线上。”梅宁感到这些都与林春平自己宣称的“投资7000万购买办公用地”不相符合，但是当他向林春平银行存在真实性的质疑时，林春平表示愿意给他看银行的营业执照。

　　“当时有个细节，他让前台把营业执照拿来时，前台说那不是营业执照啊，林春平当时就急了，冲着前台大吼：‘那怎么不是？就是那份’！”梅宁在拿到手的“营业执照”复印件中怎么也没找到“bank”的字样，他指着上面的单词“Consortiuminc”问林春平是什么意思。这位自称“会讲100多种语言”的“西非中国工商联合总会”会长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梅宁：“你是什么学历啊？”

　　梅宁经过查证发现，林春平出示给他的“营业执照”是一份“美国新汇丰联邦财团公司”的营业执照证明文件，而这家确是由林春平在2011年12月8日注册的公司只是一家不同公司，被特拉华州银行监管专署确认不能开展银行业务。3月5日，“特拉华州州卿办公室”给梅宁的回函中明确表示：“这从来就不是一家金融机构。”随着多家媒体相继向特拉华州州政府求证，特拉华州州卿办公室甚至表示如果事情严重，他们愿意帮忙请求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介入调查。

　　一个月的时间，林春平的“收购”谎言像一个肥皂泡从膨胀到最后被戳破，然而他直到3月13日召开媒体澄清会都不肯承认自己撒了谎，而是声称他的收购海外银行计划仍在进行，仅就“对媒体表述得不完整、夸大事实”向公众道歉。之后，他还继续大张旗鼓地搞慈善募捐，并当选瓯海区慈善总会副会长。

　　“牛皮”的现实想象

　　现年42岁的林春平是瓯海区泽雅小石垟村人，这个山区村庄的收入主要靠鸡鸭养殖。本刊记者看到，林春平家木质结构的老房子早已破败，因为林春平早年就随父亲出外谋生、极少回村，村里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有些印象。按照林春平自己的说法，他很小就有生意头脑，高中期间就曾在永嘉与桂林之间贩卖纽扣，赚得第一桶金。并于1989年考上深圳大学，靠从深圳贩卖牛皮到温州而积累了上百万元的资产。

　　当地知情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林春平并没有上过大学，但确实随父亲做过贩卖牛皮的生意。“一次生意亏了本，林春平向债主保证回家取钱，让他父亲留下做人质。结果他一走一个多月都没有消息，债主还要掏钱供养他父亲，最后无奈只得放他父亲走了。”林春平是否通过做牛皮生意积累了一定身家不得而知，但据知情人士了解，在他宣称过的诸多版本的早年经历中，在广西经营航空包机确有其事。林春平自己的说法是1993年，正值温州商人王均瑶与一位四川商人经营航空包机，他也跟风成立了自己的航空包机公司，并开通了6条航线。结果一年的时间里，他不仅把全部的身家赔光，还背上2000多万元债务。

　　1995年之后的经历在他诸多版本的个人履历中开始有较大出入。2007年的早期版本中，林春平称自己是通过在海南种植反季节蔬菜和白糖，然后出口到北京和黑龙江而东山再起，1998年后开始赴非洲考察。2011年之后的版本中这段海南经历不见了，林春平转而到新加坡读取硕士研究生，并在新加坡结识了前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的儿子，之后到加纳大展拳脚。警方提供的真实情况则是：1997年底，林春平因信用卡诈骗罪被判刑3年6个月，在金华监狱服刑，后减刑8个月，2000年8月才被释放，2005年以前林春平从没出过国。“他当年出国也是因为欠了当地朋友的钱没有能力还。”一位当地人士对本刊记者说。

　　身高1.69米，白酒可以喝一斤多的林春平留给与他接触过的人的印象都是“过于张扬”。“他做了一点或者打算做的事，总要事先说出十二分的好。”记者何思思从2010年因为工作关系与林春平结识，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每隔几天就会收到他的短信。“内容都是林春平今天做了什么事，他似乎在努力给媒体提供可以报道的新闻点。”2007年开始林春平开始被报道也与他符合当时的报道需求有关。何思思告诉本刊记者，温州民营经济一直以制造业为主，农业项目比较缺乏，林春平当年成立春平丽泰米业(深圳)有限公司，2010年又生产罗汉果凉茶刚好迎合了当地政策上要发展农业经济、树立典型的需求。媒体的曝光度让林春平尝到过甜头，他曾和何思思讲起，公司的业务员出去推销产品时就有客户问起老板是不是“侨商会长”。

　　2011年是林春平动作颇多的一年。他注册了温州双频实业有限公司、温州市中寿进出口公司、温州哈同商贸有限公司和温州唐古实业有限公司等多家公司。年中，他与在民生银行某支行担任信贷部主管的妻子王平结婚。这是他第二次婚姻，据他自己的说法，前妻是在航空包机生意破产后离开他的。何思思观察到，2011年林春平还购买了三辆豪车：奔驰350、玛莎拉蒂(微博)和保时捷。但知情人士透露，奔驰是一辆二手车，价值不过三四十万元，另两辆车的所有权也存疑。这一年，林春平开始参选温州市青年创业楷模，他还向何思思透露，自己打算买英国退役的航空母舰来搞旅游。虽然觉得是无稽之谈，何思思并不在意：“在外面打拼的企业家都想在家乡树立好形象，吹牛总是有一些，但是也没有妨碍到谁。”

　　“他就是想让媒体报道他，收购银行和买航空母舰是一样的。”当地一位知情人士表示，林春平收购银行的点子与迎合媒体报道的需求有关。“人家说现在报道农业经济不新鲜了，政策关注点在金融机构改革上。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去年下半年，温州民间借贷危机严重，民间金融改革试点的话题也是本地讨论的热点。温州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会长周德文告诉本刊记者，温商自2001年起就致力于成立民营银行，2006和2010年又两次向浙江省银监局提出建立“华侨银行”的建议，结果都是“无疾而终”。自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温州民资的渴望更加强烈。2009年初，希腊华人华侨总商会会长徐伟春联合8位温州商人在意大利普拉托筹办“意大利欧联华人银行”。2011年2月初，银行关门。

　　谎言并不高明，却是被现实需要的。当时还在讨论中的金融综合改革实验区被认为是再次提出成立民营银行的好时机，而在一切尚无另论之前，林春平“海外收购银行成功”无疑既给悲观的民间资本市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又是金融改革试点的一个利好信号。周德文曾公开表示：“一直以来，温商有进军金融领域的强烈愿望，但是在国内一直不得破门而入，尽管法律是允许的。很多商人被迫转向国外，寻求收购一些金融机构。林春平的做法对温州商人来说是一个破冰之旅，率先进入了这个领域。”更何况，林春平一直强调的“做实业永远有机会”紧紧贴合了当时的政策导向。

　　“吹牛皮”的行为逻辑

　　虽然有所出入，但林春平自2007年以后对个人经历的包装大致是相同的。当时曾在春平集团做过销售工作的李女士告诉本刊记者，林春平告诉员工的说法也大致如此。“罗汉果凉茶的销路并不好，温州本地的超市都很难见到，但是他说主要是供外销了。”同样在外包装上印有林春平头像的大米销量也很少。林春平号称这些大米源自自己在黑龙江的种植基地，然而据知情人士证实，散装大米都是以每斤1元的价格从黑龙江贩来，在温州当地包装后以每斤1.3元左右的价格出售。“每斤两三毛钱的利润扣除运费和工费，根本没什么赚头。”梅宁从美国IRS(税务局)那里查询到“大西洋银行”的纳税信息显示，总资产为零，2月26日的报税金额是125美元，这是当地公司的最低支付标准。

　　林春平却很善于包装自己“有钱人的形象”，永远是一身名牌，“一只领带夹都要1万多块”。位于兴平路28号的集团总部大楼墙体上赫然写着“中国春平集团”的字样，而实际上，林春平只是租用了大厦中的一间办公场所，却花钱在楼面上写上公司的名字，制造资产雄厚的假象。林春平试图在温州营造自己归国侨领的形象：铜矿在加纳、大米在黑龙江、罗汉果在广西、皮革在深圳，所以温州本地的金融机构也没法完全摸透他的资本路径和真正底细。

　　林春平在道歉后曾表示自己称海外收购银行成功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提高在国内的社会地位，而是想在温州申请‘国家金融试验区’成功、申请办一个国内银行时能有更多的优势”。但是从林春平实际的资产状况，这种解释显得有些无力。梅宁更愿意把林春平的“海外银行”理解为本地民间担保公司的海外变型。“林春平曾说他的银行是把储户的小额储蓄集结起来，然后贷给大银行，这与温州民间放高利贷的有什么区别呢？我曾当面质问他是不是想借这个银行的名头吸收海外华人的资金、以后有机会再回温州融资？他当时脸色就变了，气急败坏地从皮包里掏出一沓美元砸在写字台上，嚷嚷自己有钱，却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梅宁对本刊记者说。

　　5月间，林春平涉嫌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而被温州警方调查；5月23日，林春平畏罪潜逃到珠海，直到6月9日被警方捉拿归案。据温州警方介绍，2011年以来林春平就利用伪造的海关完税凭证抵扣进项税额，对外承接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业务，并收取票额4%～6%的开票手续费。据知情人士透露，虚开增值税发票金额可达6亿～8亿元，林春平从中牟利有5000万元左右。梅宁认为这笔钱的去向或许就可以证实林春平在2011年搞大动作、博出名的真正原因。“2011年是温州民间‘放老高’最厉害的一年，很多普通家庭都卷进来了，如果林春平也在其中亏了钱，就很有可能想用空手套白狼的方式重新融资。”梅宁的怀疑一直没有得到温州警方的证实。

　　于荣新告诉本刊记者，在温州，名气除了能让一个商人获得更多的信任和融资机会，还能通过与政府建立良好的关系从而为事业发展行方便，这使得当地商人都有意识地与政府形成密切关系。“林春平虚开发票的底细并不难查，只不过他受到肯定又当选政协委员后，工商、税务部门就不好再查他，名气显然也是他做不法勾当的保护伞。”何思思则觉得，林春平并没有那么老谋深算：“他一次次制造机会等待利用媒体成名，这次机会让他撞上了，但是他不知道媒体也能毁了他。”3月28日，国务院常务会议决定设立温州市金融综合改革实验区，然而林春平的闹剧却使得温州陷入一场信任危机。一位当地商界人士认为，这场危机的严重性不亚于1987年杭州武林门的火烧温州鞋事件。“温州商人这些年在外刚刚树立起的品牌形象又被打击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部分为化名)

　　作者：贾子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