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6月03日 09:14 经济观察报
导语:“我会成为永远的地摊文学之王”,说这句话的时候,孔二狗的语气淡定而坦然,像他书里描述的年轻而智慧的黑帮老大一样,他懂得经营他的小说,知道什么样的题材能引起读者的兴趣,插科打诨的语言,每个人物都充满了个性,符合逻辑的故事充满了趣味,能吸引读者读下去。
他作品的畅销,有一半原因是能迎合读者的口味,用他的话讲叫“媚俗”,另一半原因是,他从中国古典小说里吸取的“营养”。媚俗和经典,充满了矛盾,但在孔二狗这里成了结合体,成了他畅销和充满雄心的利器。
他第一部书的出版人,读客图书的创始人吴又,回忆第一次打开《黑道风云20年》,连续看了16个小时,忘记了包括睡觉吃饭在内的一切事情。他今天分析孔二狗的成功,“他成年后在上海,是一个素质很高的职业人,他的很多认识,把江湖层面提高了一个层次。这种经历让他的作品很从容、很好看。他自身的工作和阅读,让他肚子里有货,可以在一个很深刻的角度,对这个社会进行解读。”
即将踏入而立之年的孔二狗,在他本想“滚在女人堆里”的前九年时间里,一直生活在上海,做着高级咨询师的工作。那个城市的丰富给孔二狗提供了广阔的视野,六年摸爬滚打的工作让他对自己有着一份自信,“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字很值钱,因为以前有人花钱买我的报告。”所以即使在天涯论坛上被读者骂得很惨,他依然坚持着写了近一百万字。
他是个庸俗而现实的人,这点他并不避讳,但在他书中作者的自我介绍里,第一个身份就是“人民文学金奖作家”,和下面几百字的长篇介绍相比,这段很简短,但明显是他最想要的“金字招牌”。“我希望得到一定认可,这和我想做的地摊文学作家不相悖——当被无数人批评时,我也希望被精英认可。”
我们时代大众的阅读口味,能最深刻地反映出这个时代人的想法。离思想、美、光明越来越远,只有现实、残酷、黑暗能最大的刺激他们麻木的精神。而孔二狗就捧着他的那把利器,刺着大众麻木的神经。
孔二狗生在东北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被爷爷从小带大。他的爷爷是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外文流利,精通微积分和生物统计学,做事专注,这些影响了日后的孔二狗。但生活在东北的环境里,他从小和一群混混们在一起长大,耳濡目染,“那直接导致了我格调不高”。他自称“有点小聪明”,也刻苦和专注。在20岁时,他以非常优异的成绩,从东北考到了上海一所不错的大学。
他的家庭可以给他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即使不上班,也可以在上海那个城市生活得很好。但毕业后,孔二狗进了咨询行业,跌打了几年,有过两次对常人来说或许是致命的磨难,一次赌博输了几十万的积蓄,一次自己开咨询公司,破产,负债近百万。
他在上海干的这些坏事,不对家里说,他的父亲也知道。只是,“在任何一次挫折时,我父亲都从来不埋怨我。他在我自以为是、洋洋自得时骂我,在我最低谷时,用他极少用的鼓励的话鼓励我。”
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孔二狗开公司失败,很快,他用同样的方法,还清了巨额的债。他的“没心没肺,乐观面对挫折失败”的生活哲学,和“有今天没明天”的“黑帮思考方式”在两次危机中挽救了他。
他以前有个女朋友,总觉得他不靠谱。当年明月2005、2006年很红的时候,孔二狗说他要写本书,卖得会比当年明月还好,当然他承认有吹牛的成分。后来女朋友就天天督促他写《清朝那些事儿》,“但我想创造一个潮流来”,他要根据自己的感觉写,不学别人的风格。后来写成了,火了,当年的女朋友看到这个“不靠谱”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滋味。
对孔二狗的采访,约在三里屯的一家法国餐厅,这里离他现在北京的住处很近。此前的将近十年时间,他一直生活在上海,成名的大半年时间,他往北京跑的日子越来越多,给导演张元新片做编剧,采访,访谈,甚至还有一个电视台约他去和兽兽对话。或许他感受到了,这里离文化的名利场很近。
那天的采访聊了将近四个小时,他一直在宣扬“地摊文学之王”的价值,当采访将近结束时,他话锋一转,“其实我说想让大众读,在地摊卖,是一种媚俗的东西。我现在写的,还不是一部我发自肺腑的东西。有几个插科打诨的段子,这都是媚俗。我第一部作品媚俗没有媚够,还不够,现在还没到只要是孔二狗的东西读者就去看的这步。”他有些无奈地说,“小众的东西,即使再好,一开始没人关注,渐渐也就没了。”他幻想着现在把“前期的基础打好”,最后一部作品,“那是关于经典的事儿”。
那天采访之后,孔二狗在微博里写,刚才跟朋友约了在三里屯一家法国餐厅见面,走到楼下时,看到一家在街上卖鸡蛋卷饼的,踌躇好久,没买,觉得自己要是吃着卷饼进餐厅一定会很伤餐厅厨师的心。上来以后我点了份培根面,吃完以后略加思考了一下,给朋友打了个电话:“上来时,给我带一个鸡蛋卷饼。”
或许,这就是一个真实的、充满了矛盾和冲突的孔二狗。
对话孔二狗
张爱玲才是歪门邪道
谭旭峰:在《黑道风云20年》没有出版前,你就洋洋洒洒写了4本,每本20万字,是什么驱动你写这么多字?
孔二狗:当时也有一些出版商找我出版,但我觉得他们不是很靠谱。我觉得既然要合作,一定要找个最好的公司合作。还有一个出版商说这本书的题材不能出版。但我那时想,即使没有出版,在天涯论坛发表,有人阅读,也是价值的一种。
谭旭峰:什么价值?
孔二狗:我觉得首先是一种混社会的道理。其次,一本小说,它娱乐性强,让读者读了觉得时间花得值,他乐了,看到里面人物的情感哭了,我觉得这就是小说最大的价值。这几点我做到了,人们能上网看,就好了。
谭旭峰:《黑道风云20年》第一部的序言里说,你想记录社会的变迁和人性,这本书里哪些地方能体现?
孔二狗:我觉得我并没有想过具体的社会变迁和人的变化,我更多是让读者去看,去想。
写书的一开始,我有一段误区,经常想说出类似《论语》、《庄子》那种精彩的哲理。后来我想清楚了:写小说,不需要《论语》那种话,不需要多好的架构。关键是写出活生生的人,让这些人有亲切感,这就够了。起码我觉得娱乐嘛,很多人看了我的小说都会笑。
谭旭峰:你对文字和文学抱着怎样的态度?
孔二狗:我看过很多文字,很多当代文学,他们的语言很华丽,语法很准确,结构很完美,但我读不下去,看三、四句就读不下去了。那些作品也不是老百姓愿意看的东西,老百姓更愿意看接近口语的,描写更鲜活的东西。
有时我在想为什么我的书读者喜欢看?因为我的鲁莽——这小子是个“二愣子”,这三个字给人想象的空间,这样才能被更多人接受。很多作家写作走火入魔,虽然很多人说我歪门邪道,但我觉得张爱玲那种小说才是歪门邪道,一本《小团圆》,看完我什么都没记住,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
谭旭峰:那你怎么证明你的价值呢?
孔二狗:我挺高兴我的书在盗版摊卖,我的书让我挺羞愧于在书店卖——大黑斧头加很花的封面,你说去书店的人会买吗?我的书一定是在地摊最好卖的,我在书店看见自己的书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不要说我在地摊卖,10块钱一本,孔二狗就没价值了,那些不看书的人,他能去盗版书摊买书,已经不容易了。我们的文化不能只给研究生、精英提供,老百姓也需要。
我觉得,能证明我价值的,是酒店的保安在看,打工的农民在看。每个人都有他欣赏的层级,我也喜欢看在地摊卖的书,《故事会》我喜欢看。虽然大家都在嘲笑它,但我什么都能接受。我既看《环球时报》,人们常说的愤青报纸;也看《经济观察报》,都不抵触。我工作时,下班已经很累了,我再看《经济观察报》,那么多数据,本来我平时俩小时看本书,但头版就够我看一个小时了,这个东西我就不可能再去看了。
人需要消遣娱乐,没有必要总是满腔仇恨、苦大仇深,一副求知欲很强的样子,非要无时无刻都去看《庄子》、《老子》。
这个社会的阅读有很多需求,都是必要补充部分,我现在就做那块低端读物了。
谭旭峰:对那些主流读者,就没希望他们对你有一定正面评价?
孔二狗:如果现在谁要说我是多么伟大的作家,我不会开心,因为我不是。谁要说我是庸俗的网络写手,我觉得起码我是在认真地写东西。即使在刚开始写作的2006年,那么忙碌的情况下,我写东西错别字也基本没有。
首先,我写这些东西,我是娱乐自己,我很享受写作的过程,很开心,很充实。至于出版和读者的评价,那是之后的事情。如果一开始就想出版,想让人尊重,我就会写职场小说,但现在即使写了职场小说《别样的江湖》,还得了人民文学的金奖,人家还会说你是最不职场的职场小说。我想,人家看这小说能笑,想一想这小子真龌龊,这就行了,谁有多高雅?!
谭旭峰:对高雅兴趣不大?
孔二狗:我写黑道故事,但《教父》这部电影我只看了十分钟,兴趣不大。有一天和一个电影投资人谈电影,投资人问我看什么,我说《喋血双雄》、《无间道》、《暗战》、《玉蒲团》等等。我就这个品味。但投资人说,你要不看《低俗小说》这部电影,我们的剧本就会有问题。我回家找来看了十分钟,我说,等哪天我心情最好的时候,再看十分钟。
但《庄子》、《老子》我能看下去,说的东西很简单,很有道理,比如,“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很容易让人理解,很简单。
我一直很自信地活着。为什么我不能按照我的路子去走?《史记》,《资治通鉴》,这些我也都认真读过。那些写影评、写一些让人读不懂的句子的人,我觉得是狗屁。像白居易,他写一首诗也先让街头老太太能读懂。真正的高雅作品,先要让人能读懂,看得下去。
我有私欲,我敬畏那些无私奉献的人
谭旭峰:这么多年,遇到过哪些挫折和困境?
孔二狗:我破产时欠了很多钱,100多万,不敢和人说,但还以赌徒的性格,得过且过。这事情就发生在写书过程中,和写书有关,人的精力有限。我当时做了一个项目代理公司,项目做砸了,欠了很多钱,我就要借很多钱把窟窿补上。我手机经常关机、静音,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我后来也是以同样的方式,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来。
曾经破产过,也曾赌博过,这些人间冷暖经历得差不多了。我的爱情没啥可说的——配合我的起起落落,也就如此。如果说,我现在又破产了,书也被禁了,什么都没有了,我还会热情百倍去做我的咨询工作。
谭旭峰:上海将近十年的生活,给你的写作提供了哪些启发?
孔二狗:一定要离开东北那个环境,有上海这样广阔的视野。如果在东北一个小城,和那些人交往,然后到北京、上海,觉得这是一个大城市,这里不属于我,我肯定写不出这样的作品。而且不到外面,不知道哪些东西是被外面的人接受的。视野和自信不一样,如果只在东北,可能有些读者骂我,就没有自信了。因为在上海的工作让我知道自己的字值钱,以前有人花钱买我的报告。
谭旭峰:对这个社会有什么敬畏?
孔二狗:我敬畏一些无私奉献的人,我做不到,我无法向他们看齐,我有私欲。
谭旭峰:经历过思想危机吗?
孔二狗:思想有几个过程,十五、六岁,这时候读了些书,对这个世界有些认识,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在这个过程中做了很多错事。到了十八、九岁,碰了一些钉子后,发现父母说的很多事情都对,这时候就开始平庸。过了一段时间,仰慕精英,喜欢王小波之类的,很迷信他们的话。过了这个过程,认识很多人,包括现在的经验,我觉得我又回到十六、七岁的样子,相信自己,但不能说出来。
谭旭峰:对宣传的过程享受吗?
孔二狗:我不愿意卖我自己这个人,我没什么可卖,傻小子一个。真正想让人了解的还是我的书。人啊,成名就一瞬,一本书写好了,时间就能保存得长点儿。
我还在媚俗阶段
谭旭峰:那你想让主流读者读你的作品?
孔二狗:我不拒绝,并且希望会有,这些对我的书有帮助。人们认为我是个主流作家了,一些知识分子、读书人认可我了,就会去买我的书。主流人群发挥的作用,远胜于小摊小贩。我还是很希望进入体系的。
谭旭峰:那可能要求你写部“高雅”的作品。
孔二狗:高雅?我这辈子都高雅不起来,写出来永远是这种风格的东西。你说,一个作家,写出来的东西,不好玩,也没有让读者对这个社会的一个群体有更多了解,你说这是一本好书吗?
或许哪天我真的衣食无忧,我写一本不媚俗的东西,我的知名度也足够让人有阅读下去的期望时,我会去写。这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且这本书写完会失去很多读者。这些东西,真正用心读的人会很喜欢。我想写一本类似《活着》的作品,但我会更翔实,更丰富,人物更多、更精彩。
谭旭峰:但《黑道风云20年》这部作品是从你的经验出发,所以写得真实,读者喜欢看。有没有想过以后的题材,既有的经验越来越少了?怎么拿出真实的作品?
孔二狗:我不想脱离社会,也不会脱离社会。我能写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东北,一个上海。
谭旭峰:东北题材还想写什么?
孔二狗:妓女。我写完怕东北人骂我。但在那个特定的经济环境下,90年代国有企业改革,工业城市的人想去工作,都要找人托关系,最后还不一定能进。这时候好多人只能南下。对留下的一些人来说,社会肯定也会有一些诱惑,男的当打手,女的就去当妓女。所以现在大家在妖魔化河南人、东北人的同时,你们都仔细想想,这和当地的经济基础是否有关?
谭旭峰:你认为你最好的题材是东北黑道吗?
孔二狗:我认为我看到的最伟大的东西,来自我外公和奶奶。他们表达能力不错,一种是知识分子的表达方式,一种是农村妇女的表达方式。
他们都给我讲了他们的成长,他们的幼年、童年、少年,每个年代人的思想观念的变化,他们经历的变迁。比如,外公讲,作为知识分子,给日伪做过,给国民党做过,大家会说这是汉奸,可他是那个“体系”的一员,他做农业的,比如日本人来了,他自杀了,那农民种粮怎么办?人毕竟还要活着。像我奶奶,她在农村经历过两次做寡妇的经历,和我爷爷的婚姻,和妯娌的关系问题,分房分地的问题,这些东西我觉得最有价值。很少有作品写这段经历,他们那代人,活了七八十岁,他们经历了什么?这是我觉得最有价值的东西。我还不舍得写,写了也没人看,我还在媚俗阶段。
到时孔二狗已经不是孔二狗了,读者肯定会讲,孔二狗开始装逼了,越写越差了。但这个阶段,我在成功着,不是为最后,而是在向成功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