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6月01日 11:46 东方早报
导语:尼古拉的第一则故事,是这样开头的:“今天一早,我们都兴高采烈到达学校,因为我们要拍班级合影,这会是我们一生珍藏的纪念品。”
人莫若故
2005年我跑了几间书店寻找《小淘气尼古拉之未发表的八十个故事》, 柜员一律致歉,书已断货,请隔日再来。平日一通电话就能预留书,当下万万行不通。 好在之后我很幸运地在一个不起眼的亭子报间找到他,熟悉的脱缰欢乐状,身着V领红背心、系红领带、短裤细腿、挂一抹得意洋洋微笑。书价比大型零售书店贵一二欧元,我当即毫不犹豫买下来,捧在怀中。那几日,有点《小团圆》的阵仗,读者却不为八卦窥私欲,而只想延续传奇。散漫的尼古拉系列在法语世界里家喻户晓,这些轶落箱角的小故事出自同一杆稚气文笔、同一款涩涩凉凉而鲜活有趣的画艺,人们并不陌生,依然给予英雄式的欢迎。我感觉到那么神奇而平稳的暖意,啊,尼古拉回来了!
老版五本《小淘气尼古拉》(Le Petit Nicolas)我都收齐。但直至读这卷《未发表故事》,我才了解到,其文字作者雷内-葛西尼(René Goscinny)已经离世。他女儿安(IMAV出版社创始人)作序,写了一篇关于稿本源起与追忆父亲的文章,我读得泪如雨下。插画作者让-雅克-桑贝的回顾,又像是一次叠加的捶胸。于是那本来很可爱的书,字字不离葛西尼的孩子气,喜味里面却尽皆回忆的味道,虽然我只是旁观的读者,也好像饱蘸了生离死别之痛,倒有点读遗书般念惜故人音容。
此后IMAV出版社逐年热销葛西尼旧稿,版次多得令人眼花,商业味道愈浓,历时愈久,渐渐冲刷了些当时猛烈的疼痛——一旦疼痛也变得有价格。继红封套头的《未发表故事》卷二问世后,又于2009年3月隆重推出了最后一部佚稿集,名为《气球和其他故事》。而这正是为秋凉后尼古拉五十岁生日预热的纪念活动之一。在昂贵的里沃丽街,巴黎市政府也主办一场同名展览,展出桑贝插画一百五十余件和文字作者葛西尼遗稿,因观者如潮,展览时间相应延长。9月末,以尼古拉系列故事为蓝本改编的同名电影顺时上档,呼应五十年前那次静悄悄的萌芽。
我读到第二卷《未发表故事》,已经略略麻木。然而,孤独的主创桑贝先生不一样,伤逝之情,俨然定型,化不开,遣不散。安-葛西尼回忆,桑贝先生一开始是极力反对兜旧稿这桩生意的,一来他不想再看自己的少作,二来直面老朋友的遗稿,除了伤心便剩下无尽失落,何苦呢。当日媒体对他穷追猛打,《气球》出版之际,他自然也无法沉默。聊起葛西尼,他说:“他是个非常内向、彬彬有礼、极有创思的小伙子。”又说:“我们在一起工作十八年,直至某一天,我在画桌边接了一通吉尔伯特(雷内-葛西尼的妻子)打来的电话,告诉我雷内不在了……”读老先生这些话,我依然难以平静,尤其当他用了字眼:“小伙子”、“十八年”。
恰恰是坚决说不的桑贝,扛下了一人分饰两角的重责。如果说在《未发表故事》前两卷里,他仅为早年的图润饰翻新,提出版面意见,到了《气球》,则以今日之笔触重访昨日,在没有伙伴督阵、互相切磋的境况下,奉上整套清水晕开的新鲜彩绘。
一见钟情,对人、对书,都是很容易的,可是电流之后,持久在熟悉中喜爱,就不那么容易。我无意中从这样一则分崩的八卦里,看到往日勤奋天真充满赤子之心的雷内,也看到坚持到最后,哪怕笔力不再稳健,依然擅长捕捉最有戏剧瞬间的老年让-雅克。就是这份凝聚在温暖光明的童话里、跌宕在无情命运中的友情、这双不肯放开的手,使我意识到人莫若故,于是也许喜欢他们的尼古拉,会是一辈子的事。
飞逝的红气球
等待一本书太久,自己也会产生幻觉,等待变成阅读,或者说幻读的一部分。去年6月,我无意中从《费加罗报》获知《气球》的书讯,就常常对着封面发痴,想象为什么红气球明明脱手了,小尼古拉仍面带微笑?这背后似乎蕴藏着无穷多可能。
大半年后,我终于在法国订得此书。这只红气球呢,在故事的可能性里,最后是爆掉了,成为爸爸与尼古拉捉弄邻居布雷杜先生的道具。两位罪魁祸首捧腹大笑,布雷杜先生自然很上火。而妈妈居然哭起来,原因是她舍掉公车,一路辛苦拎着百货,撵在尼古拉后面,生怕气球被压破,惹小朋友掉泪,不想累得瘫倒,却敌不过丈夫“波”一声轻轻松松讨得儿子笑脸。桑贝先生的画,把人物抬高了,倒像是个成年尼古拉,淡漫对应世事,懂得放手后的收获。
这本书,作为系列的最后一本,装帧上狠用了功,版页开阔,类乎精装相册,而内页也一律用铜版纸,印彩绘,让人很有翻阅欲。故事本身,仍旧保持葛西尼的轻幽默第一人称自述,每每正儿八经的开场,被尼古拉和小伙伴们搅至无法收拾。文字间跳跃着熟稔的高频字,比如“酷”(chouette)、“滑稽”(drle)、“好玩”或“开心极了”(rigolo,avoir rigolé),葛西尼为尼古拉定制了令人如沐春风的小人儿口吻,编排了自然而曲巧的小心情。
与其他童话不同的是,尼古拉比较像日记白描,很写实,没有太离奇的波澜,如果说,葛西尼对这个人物倾注了别样的温柔,他容纳的戏谑成分的确不比同样由他创作的《阿斯德里克斯》(Astérix)、《幸运的吕克》(Lucky Luke)等著名童书那么多。尼古拉永远是淘气的,但他经常不迁就成人。爸爸不大有耐心,心血来潮时和他穿一条裤子,耍脾气时却比小孩还幼稚。妈妈有点歇斯底里,非常认真。认真搭配散漫的爷俩,笑点就蹦起来。尼古拉对来自成人世界的挤压,最常用的招数就是哭,然而哭不是万能钥匙,他还是得服从退让。这本书里有个故事,讲他被押着去拜访父母的世伯。访客同屋主间的虚浮客套,写进儿童视觉,格外讽刺。小尼古拉在那一家,简直坐着怕弄皱了高档椅垫,站着又不好淘气,看到一间小摆设柜,还没伸手,已被喊停。我读着成人周旋,感到有点累,也有点明白小孩子凄苦的率真。再一位很喜剧的人物,是尼古拉他们的校监,外号肉汤先生,永远睁着铜铃双眼,课上课下专等着捣蛋分子们出错,好罚抄课文。而这样的人常伴左右,可能你都忘了怕,捉弄他,叫他心烦,也许就变成童年里不可或缺的娱乐。
安-葛西尼三顾蒙巴纳斯,请桑贝配画,如若失去他,这些故事确实丢掉一半生命,仿佛单调的黑白云影。开卷有一幅,也约略透露给读者,桑贝怎样工作。他的底稿旁,铺着半个世纪以前的、葛西尼的打字机稿。画作边上,停着瘦瘦几杆钢笔、羽笔、铅笔,一张对色的纸,墨水罐,浅墨重彩的拭布,等等。所以,他那些细伶伶的线条,淡如微风的背景色,实质上是多层渲染的结晶。
这本书里很大一部分用彩绘,人物塑形比较随意,或者说,有点抖,看得出画家的岁数。这是和晚期《花生》(The Peanut)里毛边史努比相似的一点。桑贝的画名,因尼古拉而起,而今,又是为了他而炉火纯青,这一生,就这么回环交付了。
书中所录第一个故事,据说是尼古拉的诞生。那个日子,是1959年3月29日,初刊于《西南周日》(Sud-Ouest Dimanche),占一整版,讲复活节彩蛋招致的啼笑皆非的趣事。它的配图,有可能修复自旧的黑白影像,笔法上兢兢业业,画者还不太敢展开。这是结束,又是开始,搁入尼古拉最后的一卷,仿若历史叠合。当然,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虽然故事不变,人物长青,毕竟是结束了。所以我看到附在最后一个故事之后,坐在绿树下、长椅上的微笑着的尼古拉,他也仿佛幻化为一位宁静的老者,他的呼吸,依然属于春光,可是已担待了岁月的重量。而半个世纪以前,谁能预见,两个年轻男子的几段捕捉不定的脑波终将化身为所有法国人梦想童年的代言人呢?
一生珍藏的回忆
就像期待电影版《丁丁历险记》、《爱丽丝漫游奇境》,我对视觉重温尼古拉,还是很盼望的。不过因为那些小段子大家都知道,于是看片有点像“质检”,反而是电影《小淘气尼古拉》开首时由桑贝的插画串起的班底介绍,以及片中葛西尼写的尼古拉独白最打动我。那些画,和日志方式的第一人称表述,才是完好的尼古拉世界,是两位作者的完美联袂。
人物的交代,我觉得比较到位。考虑到主次,枝蔓不宜伸张过度,有的人物,比如疼爱尼古拉的奶奶、他那位万能叔叔,不大可能演重头戏,但也尽数点到。他那伙小朋友,每一个的特点都依照原著一一道来,比如克罗达有辆叫人羡慕的自行车、胡夫吹哨子、眼镜男阿诺是班级第一但比较讨人嫌、吉瓦福家富得流油等等。我不大习惯的是,班级倒数第一的克罗达居然很瘦,灵猴一般,而阿诺居然牙齿漏风、吐字不清,有点太夸张了。尼古拉的爸爸妈妈呢,也很符合原型,比如他爸爸什么游泳冠军、足球健将,书里都提过,这位所谓的自行车大牛,曾经发狠和爱刮人的邻居布雷杜先生比拼过,自己则栽进了垃圾堆。
电影里串了一些旧版五册里的情节,比如首尾呼应的班级拍照,就是第一本“尼古拉”(就叫Le Petit Nicolas)的第一个故事。像教育部长来校检查、母亲节给妈妈送花、小伙伴们争当队长、尼古拉出走之类,也出自同一本。电影主线的引子:同学约阿金家生了小弟弟,被导演一拧,继而戏说为尼古拉以为妈妈也要生弟弟,这是《尼古拉的烦恼》的一节了。之中纠缠着爸爸应付上司,要尼古拉写感谢信,便是同一本书里顺势拾取。另外,电影也重用了《未发表故事》的第一卷,像代课老师不待见阿诺而表扬克罗达、男孩儿们在废弃场地通暗号方可入内,尼古拉跟女生玩而害怕给小伙伴们知道诸如此类,简直是连篇截用。导演更很巧妙地请老戏骨杰哈赫-儒诺客串了一秒《男孩合唱队》,又在小朋友的游戏中,插入了雷内-葛西尼的另一组经典故事《阿斯德里克斯》里著名“大力神奇药水”段子,可谓是双重的敬礼。
这些衔咬与嫁接,印证了拍摄这样一部儿童电影确有难度。原著其实没有太强的故事性,阅读亮点在于童稚口吻,像阿尔塞,谈什么都离不开吃,问个问题也和吃有关,这并不足以推助情节,读起来却是牙牙可爱的。同时,提携文字的桑贝插图,要完全立体到人,在一连串的动作之中,他那着意突出的喜剧片段,也会被稀释。所以我很理解电影需要扭拉或压缩一些故事,将它们组装成逻辑前进的浪头,而不可以维持散文般的状态。不过,这也是为什么,对号入座之余,我感到比起书本里的尼古拉们,真人版少了点什么。
尼古拉的第一则故事,是这样开头的:“今天一早,我们都兴高采烈到达学校,因为我们要拍班级合影,这会是我们一生珍藏的纪念品。”书里面的收梢呈尼古拉一贯的散沙无序状,小朋友们该打的打,该哭的哭,还好有桑贝的插画美化了它,当然了,放入画中,本身就像隆重的珍藏。电影如前所述,果然跳不脱这个扰攘不断而温情微酸的历史瞬间,提首以它致敬,结束以它压轴。这勾起了纵贯尼古拉故事系列的某种淡淡情绪,事关人们对童年喜忧的温习,离不开作者之间的慰藉与挽留,就是这么不经意间咔嚓下来的相片吧,基色像黄叶,触及回忆的门匙,倏然开启,点点滴滴,原来都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