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5月20日 10:57 南方周末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潘晓凌 实习生 刘志毅
易碎的“蛋”
在骨子里,这“一小撮”有着袁腾飞式的基本特征:不安分,不轻易服从;对绝大多数人已然习惯的不正常空气,有着过敏性鼻炎般的生理性警觉与抗拒;坚决抵制学生成为教科书的骨灰级鉴赏家,鼓励他们率性、自由、独立地生长与思考。
他们像“蛋”一样易碎,他们的“孵化率”与“成活率”始终不高,在总人数已破千万的中国教师队伍中,这一小撮“蛋”用一双手和脚就能数得过来。
易碎指数最接近袁腾飞的是范美忠。这名在汶川地震中因逃跑言论被公众命名为“范跑跑”的中学老师,1997年北大历史系毕业后立志做一名中学历史教师,先后在四川自贡、广州、杭州三所中学执教,最长不过三年,最短仅一个月,均无一例外被校方“扫地出门”。
范美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驱逐的原因都是因为上课讲敏感词太多,与高考直接相关的内容太少,更为恶劣的是,“公然借课堂发泄对社会的不满,鼓励学生反叛”。
失业教师范美忠还曾有一搭没一搭地做过记者,在他看来,记者和教师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不过每次都干不长,因为两种职业“受到的限制也是相通的”。
绝大多数的“蛋”还是从了进化论的规律,根据所处环境的特质,进化成更为圆润、富于弹性与策略的环保版本,以免时时刻刻处于蛋裂浆飞的危险境遇。
范美忠前同事、杭州外国语学校前语文教师郭初阳坦言做不到他的境界,“在试讲公开课上,都敢先旁征博引历史钩沉四十分钟,在最后五分钟,才终于回到课文,苏洵的‘六国论’……”
在保证教学任务的前提下,郭初阳极力为学生推荐一流的精神食粮,包括一流的电影、文学作品,其中不乏奥威尔、胡杰这样的“非主流”。郭表示,当学生越来越多地接触品质一流的作品,他们才会慢慢形成良好的品位与筛选粗鄙的功力。
在过去两年里,郭初阳和他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如绍兴二中的蔡朝阳和浙江桐乡凤鸣高中的吕栋,做了两个实验,一是分析中小学语文课本里的母亲形象,二是给小学语文课本“体检”。
分析结果认为,课本里的母亲,仙气过重,离人间烟火太远;课本里的许多故事,假得离谱,比如,影响了几代人的“少年爱迪生救妈妈”,历史真相其实是,世界第一场阑尾炎手术出现时,爱老师已经是位四十岁的大叔了。“体检”报告经媒体广泛报道后,并未对当事人带来压力,该上课的上课,该参加党组织生活的继续参加。蔡朝阳认为,只要不踩“线”,线内的自由度是宽松的,批评一下“爱迪生”也是没问题的。
这个系统不鼓励特立独行
即使是袁腾飞的踩“线”言论引发的后果,也有其偶然性。另一只“蛋”,湖北仙桃中学教师梁卫星看了其传说中的语录后感慨,袁说过的许多话,他也在课堂上说过,只是没有被学生拍成视频,上传网络;或者像范美忠那样,被学生或学生家长向校方投诉。此前,类似的事件也曾在吉林艺术学院教师卢雪松等身上等人发生过。对此,北京某中学历史特级教师魏勇表示理解,“许多人从小就开始接受绝对的唯物史观教育,形成了主流价值观,他们的确无法接受截然相反的言论。这就像一只小鸡孵化出来后睁眼看见的第一个对象如果是一只鸭子,那么它会始终把鸭子看作自己的母亲,尽管真相并不如此。”
在网络上,魏勇另一个颇有知名度的名字是“刘支书助理”,他的发言与课堂表现,均以思维缜密、视野广阔、不拘苑囿而大受欢迎。这一次,他照例旗帜鲜明地声援袁腾飞这只一头撞在了石头上的“蛋”,“拒绝谎言是衡量历史课堂价值最重要的尺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袁腾飞的课是难得的好课”;但另一方面,他并不赞成历史老师以另一种方式的灌输来颠覆现行主流历史观的灌输。
“中学课堂不是学术讲座,老师也不应该是强势的男一号,”他说,“而是导演,甚至是围观群众,负责引导、激发学生在掌握充分史料的前提下,自己得出结论。”他更欣赏的教师腔调是,叙述而不控诉,平静的叙述同样也能产生思想的力量。
当然,这已经扯到“怎么教”的问题了,而讨论这一话题的前提又得回到袁腾飞事件的核心,中学文科教师到底该“教什么”。
“作为一名准人民教师,从进入师范院校第一天起,就已经被按照一件成品的标准进行加工生产了。”绍兴二中高级教师蔡朝阳说,师范院校里几门必修课包括《中国革命史》、《马列原理》及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原则的《教育学》,不通过会危及毕业。
毕业后,作为整个教育系统的终端执行者,作为一名优秀文科教师的职责是教授好“体现国家意志”的课本,然后按照体制内的晋升评价系统衡量自我,这包括学生在各大型考试中的年级排名、会考通过率、高考升学率、重点大学率、北大清华率……
“这个系统不会鼓励特立独行的老师。”蔡朝阳说。
他们的生存空间
几度失业的范美忠最终在四川光亚学校找到了“在中国大陆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工作”——给一群高中毕业后将直接升入美国高校的孩子们教授文学和知识论。校长卿光亚创办这所以他名字命名的学校,正是出于对现行教育机制的不满。
范美忠并不觉得自己,包括袁腾飞,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都只是些历史常识。”他说。而类似的事件,如果将时光拉回到上世纪初的教师群体,是绝不会成为新闻的。那个群星灿烂的小气候,毕竟是需要被大气候成就的。
如今,郭初阳已辞去了杭外的工作,学校待他不薄,他只是厌倦了始终不能将全部心力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今,自由人郭初阳在一所培训学校给孩子们上电影课,告诉他们写作应该像拍一部美好的电影那样自由、灵性地发挥,而不是像切牛排,想好标题、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才敢动笔。
辞职前,郭初阳做了一个参赛课件,评课文《珍珠鸟》。这是作者冯骥才家里养的一对鸟儿,它们有一个漂亮的笼子,一卷干草做的小床,几串法国吊兰做的“深幽丛林般的”垂蔓,此外还有阳光和草香。
“一个有了吊兰与些微阳光的笼子,就不再是笼子了吗?”郭初阳在课件中写道。课件还被发表在教育界官方杂志《人民教育》上。
郭初阳起先觉得有些惊讶,很快恢复了淡定,“现在中学教育还是鼓励老师放开思维的,”他说,“并且,我批评的只是一个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