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5月17日 16:02 东方早报
导语:我猜张珍怀大约更多是从词情而非技法出发去选词,此本所侧重的也就更多是桩桩件件的“女人心事”。它们其实不过是吉光片羽,甚至也可说只是作者个人情怀的展现——作者在“笺注”中时为她们一发浩叹,足为证明。
有清一代词学蔚然兴盛。人们仿佛被一种热情所挟裹,不仅热情地去创作,更热情地想要理解“词”这种东西。于是乃有人投身文献的整理,精心校正,锓诸梨枣;有人投身规范的制定,编制词谱与词韵;亦有很多人从事词话的写作。而词话的意义在此时已远不止于提出新的赏鉴概念,或煞有介事地抑彼扬此。
实际上,相当多的清代词话,就是作者耳目所及的一部当代作品选。
如此热情无疑令清代词坛产生了一些新的东西。譬如,由于家弦户诵,或许也由于教学资料的易得,乃使得士人竟以不能填词为耻。这种风气很容易地进入了闺闱。上层家庭的小姐或夫人往往能自然地习得词艺,而寒门闺秀也有机会接触到它,甚至借由它而成为富家太太的座上宾——所谓女清客是也。女词人大量涌现的一个旁证是:清初《林下词选》,收录自宋以来女词人作品,也不过百余家;到了南陵徐乃昌刻《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自清初至光绪年间的女词人,已竟有九十七位。
晚清板荡之世,词学的发展却更加蔚为大观。清季词人的成就姑且按下不表,单叙朱祖谋(1857-1931)整理词学文献,编为《彊村丛书》。其后病革,乃将校订词章的砚台赠与龙榆生(1902-1966),也即传承衣钵之意。龙榆生接过这一棒,继续在词坛中埋首耕耘。
忽然秋风又到,换了人间。1961年,上海市为培养戏曲人才,举办研究班,邀龙榆生开设词学课程。来学习的多是青年学生,却有一位大姐厕身其间,她便是本书作者张珍怀(1916-1997)。
张珍怀学词却不自彼时始。她的尊人张之纲先生,原是清季温州著名的诗人与金石家。雏凤清声,正自可想。而张珍怀毕业的母校,则是近现代史上育人无数、赫赫有名的无锡国专。数一数教过她的老师,我们大概也能明白几分:夏承焘、王欣夫、王蘧常、钱仲联、周予同……这还不算,毕业后,她还曾拜在夏敬观门下。不夸张地说,她赶上了词学界群星辈出的时代。
传统词学研究与创作从不分家。因温州有胜地飞霞山,张珍怀怀恋桑梓,即自号飞霞山民。一生所作,裒为《飞霞山民诗词》。而精力贯注的成果,则是飞霞山民注词二种,即本书与《日本三家词笺注》。
清代女词人受到关注,虽曰甚少,但也确有人开风气之先,在《小檀栾室汇刻闺秀词》之后,叶恭绰裒辑《全清词钞》,女词人的数目已近五百位。不过这只是一种文献汇集的工作,至于去粗取精,详加赏鉴,或许犹推张珍怀此书为首倡。以兼备词人与词学研究者的女子身份来操选政,的确是别有意味的。
旧时女子的世界原与男子不同,大抵有教养的女性,无论寒素富贵,总是养在深闺,吹花嚼蕊。结缡之后,运气若好,也能夫唱妇随,极酬对之乐。所谓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她们留下词作若干,看去每张面孔都似曾相识。更为欣赏制造困难的是,描摹女性,也是男性作者一贯乐为的事情,于是闺情之作简直浩如烟海。
如何看待女词人对幸福生活的“女子自道”呢,张珍怀赞美它们是“情感真挚、描绘细致的清词丽句”,并反斥那些拟作妇人语、伪装“闺音”的艳词为矫揉造作。这可以说是比“哀妇人而代之立言”更为正面的态度,不过,大概没有考虑到另外一种显然存在的情形,即女子不自觉地按照男性的理想来塑造自己(当然包括自己填的词)。这可以名之为一种取悦。虽然今天想来也是人之常情,却自有其值得探研的地方:或许来自异性的肯定曾为她们平添了更多的幸福感。
除却幸福如此不真切外,许多闺怨词也是约定俗成的旧套。读写双方都抱定了愿者上钩的心意,妻子期待丈夫的感动,丈夫也会例行公事地感动一番。但其实大可以不厚道地揣测,即使感动,或许就像《桃花扇》里侯方域那样——不是因为香君守节,而是因为香君为他守节。
所以,自愿的贞洁当然是一种爱,可是几分真几分假,还有几分心照不宣的绑架,我们就不知道了。何况还有不自由的女子,哪怕面对天壤王郎,也只能当他是Mr. Right。
有时候,反而是日常生活中的绮怀更令人温存。例如凌祉媛一阕《唐多令》,词云:
切玉妙能工,香调桂米浓。快登筵、粉腻酥融。仿佛刘郎题字在,谁印出,口脂红。 佳号复谁同,年年祝岁丰。更团花、簇满盘中。市上携来纷馈饷,须买到、落灯风。
年节气息真能从词中想见,哪怕它写的只是年糕的前世今生。何况还有尤其可喜的原注一条:“上灯团子落灯糕,杭谚也。”岁月静好,人世清欢,原都在这旁逸斜出的一笔里。
文字多数时候“岂是东西”,最好不要轻信;但有时遇到一点旁证,倒仿佛能将女词人们的世界猜个大概其。这就要感谢张珍怀为她们作的小传,它往往提示更多线索,令人有迹可循。
例如贺双卿。书中所选的十一阕词,虽然有些句子不免柔弱无力,而譬如“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谁还管,生生世世、暮暮朝朝”等等,却都沉痛而工致。可惜词人简介囿于篇幅,不能写得很详细,只道她下嫁农家,备尝辛苦,却坚持守贞,最后落得香消玉殒。双卿词中的自怜自伤,由此可以得到了解之同情。
再顺藤摸瓜,把作者提到的《西青散记》找来一看,实在是一群儇薄才子调戏薄命佳人的荒唐故事!按照舒芜的说法,才子们的逻辑乃是:
天下佳人才女本该我才子享受,多多益善,佳人遇人不淑是她的不幸,她没有归我享受却是老天欠了我的一笔帐;我挑逗她,是我的多情,我的权利;挑逗倘若成功,是我的“艳福”,然而却是她的失节,在我是风流韵事一件,在她则是永远不可饶恕的最高的罪孽。本来,为天下男子计,最妥当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然而对于才子来说,愚妇人究竟无趣,所以最好有那么一些特别的女人,有才有色,供我欣赏,遇人不淑,供我同情,在相当程度上知情识趣,同我诗词唱和,而终于不出大格,不背叛她的丈夫,不树立侵犯神圣夫权的坏榜样,这就调和了才与德的矛盾,当然更加理想了。这种理想,要求女子生为美人,学成才女,灵肉都达到高度完美,然后以肉体供奉一个愚昧粗陋脏臭凶暴的丈夫,同时又以才调风神,包括身世不幸的楚楚可怜,娱悦一班风流自赏的才子,而二者并行不悖,实在想得太周到了。(《才女的冤痛与才子的残酷》一文,出自《哀妇人》)
那么,双卿的词就更有文学以外的意义,它像一面镜子。从《西青散记》来看,她懂得拒绝这群文人的勾引(虽然大概是为了守贞,而不是觉得他们有问题),却不知道填词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为才子们提供了意淫的温床:对他们来说,她的“自怜”,便是等着他们怜。更可怕的是,他们大嫖一通之后,还能艳称妓女婉栾贞静,有如绰约处子!
又譬如关锳。如果只读书中所选的词,大概也会把她归到那一堆面目不清的闺秀中去,不太信她的幸福,也不太信她的寂寞。但是假如知道她就是《秋灯琐忆》中的秋芙,大约就能会心一笑了。其词有《忆江南》:
长相忆,正月十三时。记得去年今日事,半窗灯影两人儿。一个画乌丝。
词已绘形绘色,而参读《秋灯琐忆》中这一段,则闺门风雅更可相证,乃知她与丈夫一灯对坐的时光并不在少:
夜来闻风雨声,枕簟渐有凉意。秋芙方卸晚妆,余坐案傍。制《百花图记》未半,闻黄叶数声,吹堕窗下。
至于《洞仙歌-寄怀霭卿越中》,则更应当与《琐忆》相参照,因为它原是秋芙词艺进境的一个注脚。词云:
自君别后,便藕花红槁。露坠莲房尽丁倒。况半阴不雨,渐短秋天,料此际,晚饭柁楼应早。 罗帷才病起,未寄棉衣,昨夜君边可寒到。时节又重阳,斗酒双萸,盼乌榜,归来正好。怕明日、关山雪霜多,便欲寄音书,雁鱼都少。
读这首词,其实觉得话题很寻常,技艺也并不特出。然而即使寄寒衣是套语,柁楼晚饭却有十足的生活气息,也因此而令人感到夫妻间朴素的情分。
蒋坦提到它的时候却是这样说的:
秋芙素不工词,忆初作《菩萨蛮》云:“莫道铁为肠,铁肠今也伤。”造意尖新,无板滞之病。其后余游山阴,秋芙制《洞仙歌》见寄,气息深稳,绝无疵颠,余始讶其进境之速。归后索览近作,居然可观,乃知三日之别,固非昔日阿蒙矣。
如此从技巧上夸赞这阕词,倒像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是情人眼里就该出西施呀!
全书读到尾声,觉得最有趣的大约要算清末薛绍徽的词,有咏瑞士金表的《十二时》,与咏西洋首饰的《八宝妆》。作者的巧思从选择词牌可见一斑,但文采实在平平;选者或许正是注目于新题材、新内容才将它们收入。旧瓶装新酒,可以一乐;尽管词意依然是传统的,而闺秀也依然是那个闺秀。
不过,过去大家总觉得闺秀的生活范围“太小”,所写的也总是一己之私,那大概只是读得少,样本数据不足之故。翻翻词人小传——这也是我以为本书最成功的一部分——便知清初徐灿、柳如是生当鼎革,遭际跌宕;而清季江瑛、沈鹊应诸人又目睹国家危难。眼底江山摇落,笔下江关词赋,本来不分男女。目及于此,表而出之,大约也是本书作者在乱世中的一种戚戚之感吧。
其实,如何看待选本,本是一个文学史上的大问题。对于读者而言,总希望它是一扇门,打开它可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譬如清初女词人眼中的天地玄黄,若欲了解,大可以再去翻翻《全清词-顺康卷》的第一册。那里所收的女词人更多,她们名气小、命运薄,境况甚至不如晚景凄凉的徐灿。而她们的词,论襟怀论笔致,实在并不逊于此书所选的篇目。
我猜张珍怀大约更多是从词情而非技法出发去选词,此本所侧重的也就更多是桩桩件件的“女人心事”。它们其实不过是吉光片羽,甚至也可说只是作者个人情怀的展现——作者在“笺注”中时为她们一发浩叹,足为证明。读者能否欣赏,原不是选家所能预见的。
读女词人选集,最容易掉进“才女”的陷阱,而况选词的也正是一位道地才女。但是通读一遍,却也不难发现:即使意象重复得厉害,即使主要话题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作者们的性情仍然有一些独立性。换句话说,“才女”只是张机械生产的画皮,美则美矣,千人一面;画皮下的每个姑娘却都活色生香,只看你是否愿意走近前去,叫她掀起盖头来。
顺便说一句,才女积习有时候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全书体例本来明明白白的,但张女士在“笺注”中夹带赏析,且时有感慨之语,颇令人不知其可。文艺不是罪,文艺得不是地方,却多少有点儿变味了。
庚寅二月,与友人在西湖边遇见几位先生,一席欢谈,各自别去。次日往浙江博物馆参观。友人有琴癖,对着馆中一床标为“号钟”的琴——那是宋末谢枋得的用物——徘徊不已。
过后几日,此书便从一位先生处寄来。堪堪读去,正遇着吴藻的两阕《满江红》,小题作“谢叠山遗琴二,首琴名号钟,为新安吴素江明经家藏”。忙不迭拨出电话打给友人,报告号钟见于文献的经过。
对方听说,连呼奇巧。想张珍怀地下有知,也当欣悦于又缔一重翰墨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