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5月07日 09:44 东方早报
导语:我家本籍宁波,并非诗书之家,但幼时母亲教读唐诗,最早一首便是“四明狂客”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当吟“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念想,少小虽不曾自宁波离,大约老大时总归要回的。那个年代“回大陆”标语随处可见。
即使生长台北,于老家水渠迂曲、港汊纵横生活情景不乏听闻遐想。“南船”之地,极目沤洋,随地泊靠,依洲上岸,凡度日耽于平柔,顺水行事,我于自己本性中早多体知,全不类“北马”驱策攀越味况。而水虽平柔滑润,却也茫茫不定形,耕地零落片面,不易固有,以是生民活计虽较黄土高原胜多、较华中丘陵稍宜,仍不失俭朴清苦。食必饭多菜少,菜之少赖盐之多也。腌渍食品亦多,幼时吃“东洋鱼”(橘色咸Salmon)必是用筷只戳一丁,配以大口饭。可知全中国传统上从根便是一清苦国也,即江南鱼米乡亦然。
清末,蒋梦麟留美九年后回国,“宁波几乎与九年前一模一样,空气中充塞着咸鱼的气味”。那时是民国6年,船抵埠,“码头上的喧嚷声震耳欲聋。脚夫们一拥上船拼命抢夺行李。一个不留神,你的东西就会不翼而飞。我………紧紧地盯在行李夫的背后,唯恐他们提了我们的东西溜之大吉”。
三年后,民国9年,台湾士绅周维金也到了江南旅行,遍游名剎大寺,当自阿育王寺返宁波,“乘篮舆归宁波,阅一小时,已到河之码头。日已沉西,余等雇一小船,凭舟子之摇荡……经四时之久。始到宁波码头。与本圆和尚乘人力车,往东昌商行”。可见舟船是主要交通工具,无远弗届,即近处亦动辄以小船划行数小时。
抗战期间,包明叔领着他的《新江苏报》同仁在东南敌后四地“播越江湖”,终于成其写真巨著《抗日时期东南敌后》。民29,抵宁波,他谓:“我们江苏近年因战事,很少吃冬笋的机会,到了春天,本地小竹笋上市时,每两售价一角,真是吃不起。到了上海,笋已不贵,再到宁波,格外便宜,但春笋高达头二尺,其粗如柱,中空成个,无异吃竹子,虽属便宜,还有什么滋味。在客人竭力要避去笋,而饭馆里十九都是笋。”
包明叔是江苏仪征人,他办的《新江苏报》则在镇江;想不到他这江北人对江南笋之遍地普及尚且如此惊讶。抵奉化县的溪口,他说:“入山愈深竹林愈多,而竹笋则愈是满坑满谷,我们的肚子差不多要葬在竹笋里了,只好每顿三元和菜,听他支配罢了。假如说笋是耗血的话,出笋地方的人,春天无笋不下饭,岂不要个个有贫血吗?我们在这里吃笋,而楼下大路上一批一批的乡下人,肩挑之货都是笋,挑笋的扁担是竹子的,装笋的篮子也是竹子的,系以竹篾,捆以竹箨。除人而外,无一非竹。”
竹子文化,我们平日司空惯之,不特以为如何,若与西方国家排比而看,立即见出我们是多筋多骨、苦于雕取析离的劳涩之国。
吃鱼亦是,由头至尾,鱼脑、眼珠,直至骨髓皆吮吸净尽,实非西洋人及新一代孩子所能体会。
产鱼笋之地,又兼水泽丰沛;在中国言,已是安逸生计,然与西洋水涯生计相参,则西洋人断不愿度此丝丝刻苦营生也。
另一项相关文化,便是河船交通。包明叔叙述由宁波向西南而行,所乘小划,“船小仅可容四人,前后两个船夫,前一人面朝后,后一人面朝前。前一人两手反划两浆,后一人的两桨,一划以手,一划以足,身体斜仰船尾,其支点在臀部与背部,手脚并用,四肢无一处不劳动,其苦过于牛马。客人坐在船中,如乘飞机,要肥瘦平均,轻重相衡。如客人要移动,须预先通知船家,否则不免有左右倾之险……舟之小可知,不过比摇篮稍大”。
而绍兴人徐世大则叙述其本乡的“踏桨船”如此:“踏桨船……是绍兴的天才工程师所设计出来的。不过踏桨船只适用于绍兴的平水系统。船长不过丈余,也分为前中后三舱。中舱坐乘客,可容四人同坐,如一两个人雇,则可平睡。后舱坐船夫一人,右边有一长桨,柄上有一块厚厚的方木,刻有槽线,使船夫用脚吸住,来回踏动。因为桨长而脚蹬力大,船的进度既长而速。船夫左手持一小桨,其用如舵。此船每小时可行十五里,比那时候的任何水上工具为速;如需加速,还可以加一船夫(多是童子)坐在船头上助桨。中舱前后有篷,称为定篷,其间则为可启闭的篷,即为乘客上下之路。”
“村子与城里的交通,经常有班船,称为埠船。每日早晨开出,到晚回来,可以托购物品。也是邮船。村人多有城里的店铺转信,外埠来信由店铺代收,交埠船带回。”在这里,船的功能已是多方面,而非仅代步了。
从电影及照片中看到河船埠头,有些特色,一是拱桥。高高拱起,原为了船可通过。另一是船鼻子,便是河沿石制的突起物,用以系船。这些水乡即景对我这台湾孩子有难以言说的吸力。
水面生活,有其独有语言。兆鹏《太湖》一文,谓:“水道长度,以九为单位。譬如十八里,他们说是两九路。十里,他们说是一九多路。……风之迟速,及船重大小,都以‘浪’为单位。譬如说这船很大,能吃三个浪,或两个半浪;即是说,一阵风能掀起三种浪,而船不至颠簸也。”又湖上讨生不易,又有“‘行账船’是鱼牙子,为渔民的剥削者……还有一种寄生阶级‘烟差’……每天至少一元的烟钱……”兆鹏还述及湖匪:“大半是客帮人。客民越复杂的地带,湖匪也越多,如渡村、横扇……帮别很多……巢州帮、海州帮、河南帮……如果和老水巡谈谈湖匪首领的性格与派别,如何招安、如何逼反、如何以贼制贼,这趣味胜读一部《荡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