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最后的解密

　　导语：4月10日，杭州，近30位蒋介石研究专家齐聚浙江大学玉泉校区，“蒋介石与近代中国国际研讨会”低调拉开帷幕。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大陆首次，也是自2009年7月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开放最后一批蒋介石日记后，首次召开国际学术研讨会。

　　15个月前，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在北京举办过“民国人物与民国政治”国际学术讨论会，会上17篇学术论文，有15篇以蒋介石为主要研究对象。

　　近年来，随着台湾蒋介石档案的解禁和胡佛研究所对蒋介石日记的阶段性开放，沉寂已久的蒋介石研究开始注入新的活力。一直史料短缺、带有神秘色彩的蒋介石后半生，也逐渐在世人面前展现出其“本来面目”。

　　面对政治风云的蒋介石

　　中共公营事业之财产整理与往日之仓库清查，以及其增产节约运动与林区勘察工作等积极行动，反观我党政之消极矛盾，自私把持，殊令人寒心忧惶。

　　——《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51年12月1日，“上星期反省录”

　　这是蒋介石日记中经常出现的反省片段。进入台湾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蒋介石痛定思痛，深刻地思考在大陆失败的原因。“反思”与 “改革”是这一时期蒋介石日记中最常出现的两个主题。在所有的反省中，蒋介石注意研究中共的组织、军队等各方面情况，不再是单纯的谩骂，有时能冷静地总结，甚至在日记中将共产党的优点概括为七个大的方面：“一、组织严密。二、纪律严厉。三、精神紧张。四、手段彻底。五、军政公开……六、办事方法……七、组织内容……”[《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49年6月8日]

　　在之后的国民党改造运动中，蒋介石本人对此亦寄予极大希望，对其结果也表示满意，认为“此乃革命史中之大事，实亦本党起死回生最后之一服单方也”。[《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50年7月21日，“上星期反省录”]

　　“这些反省式的思考，成为国民党改造运动的基础。他认为：国民党在大陆失败的原因是复杂的……”在陈红民教授于4月出版的学术著作《蒋介石的后半生》一书中，1949年以后的日记内容首次在大陆被引用于学术书籍中发表。

　　曾经在1996年合著过《蒋介石全传》的陈红民，任职于浙江大学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研究中心，一直致力于近代史的研究。早在蒋介石档案开放以前，他就已经将目光转向大陆鲜有人研究的台湾时期的蒋介石。

　　谈到蒋介石日记，陈红民感慨良多：“蒋介石非常复杂，越读他的日记，越觉得难以概括这个人。我甚至感觉原来一些对蒋介石的认知被推翻了。”陈红民透露，该书成稿于一年前，在胡佛开放日记后，陈红民增补1955年以前的日记内容后方才定稿。尽管如此，“这本书其实已经不能完全代表我现在的观点了。”陈红民补充道。

　　“除了1917年以前我看到的史料是回忆性质的以外，从1918年到1972年7月21日之间，蒋介石一天没落地保持着记日记的习惯。”在日本庆应义塾大学从事近代史研究的学者段瑞聪教授在接受采访时，感叹蒋介石的持之以恒。曾在美国斯坦福大学交流学习两年的段教授花费大量时间在蒋介石日记的抄录和解读上，抄录了1917年至1952、1968到1972年间的蒋氏日记，待到乘飞机离开美国时，抄本的重量甚至超过了23公斤。

　　“手抖不能记事”的晚年

　　经历几十年风雨，面对无数大风大浪，蒋介石都挺了过来，身体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可是天不遂人愿，蒋介石在 1969年遭遇车祸，让他的身体状况经历了转折点。

　　是年时值7月，蒋介石夫妇与往年一样，到阳明山官邸避暑。按照惯例，蒋介石每一次出行，沿途都有非常周密的安全部署。当天下午，蒋介石的车队向阳明山开去，速度极快，当经过弯道时，突如其来的吉普车让蒋介石的驾座与前导车追尾。当时丝毫没有准备的蒋介石身体直冲驾驶座后侧的玻璃隔板，嘴巴、胸部和下半身受到强烈撞击。

　　阳明山车祸以后，蒋介石的身体状况便一直处在难以恢复的状况。从1972年4月起，蒋介石日记中(开始)出现“手抖不能记事”的字样。段教授透露，这些日记中蒋介石手写的“毛笔字也比平时写的字要大一些”。据段教授回忆，虽在病痛中，蒋介石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却鲜有忧虑，日记中流露担忧之情的文字并不多见，几经查阅，段教授找到了记于1970年4月22 日的一段日记：

　　“近来自觉体力日衰，对党国前途时起忧虑，幸于三年来建设加强，对于基本之防务已有计划，财经改革亦有基础，此时以守为攻之方略，经儿(蒋经国)乃已了解。彼对人事选择与培植有素，后起有人，乃足自慰也。”

　　1972年7月以后蒋介石的身体状况终于使其无力再保持记日记的习惯。1975年4月5日，蒋介石因突发心脏病，于深夜11时50分在台北市郊林官邸去世。

　　蒋氏日记的流转沉浮

　　正如杨天石在《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自序中所说，“简单的捧和骂，都背离蒋介石的实际，造成其本相的迷失，因此需要寻找。”而“蒋介石日记如今能够在学术界公开，是我们研究学者应该珍惜的”。在杭州，蒋介石研究泰斗蒋永敬教授用苍老而柔缓的声音对与会的研究学者提出了期许。

　　根据资料，蒋介石的日记约始于1915年，28岁，止于1972年8月，85岁，距离去世只有3年。这一年，蒋介石手肌萎缩，不能执笔，因此停止了长达57年的日记。蒋介石的这57年日记，遗失4年。其中1915、1916、1917三年，遗失于1918年底的福建永泰战役。杨天石在《找寻真实的蒋介石》一书中曾提到，当时蒋介石遭北军袭击，孤身逃出，日记、书籍大部分失落。现在能见到的1915年日记仅存13天，为蒋介石当年在山东任讨袁军参谋长时所记。

　　目前，蒋介石日记存有53年，共63册。“在中国以至世界政治家中，有这么长时段的日记存世，内容如此丰富，大概绝无仅有。”杨天石教授在书中评论道。

　　蒋介石日记原由蒋本人保管。蒋介石去世后，由蒋经国保管；蒋经国于1988年去世后，嘱其幼子蒋孝勇保管。蒋孝勇于1996年去世后由其夫人蒋方智怡女士保管。2004年，“在民进党‘去蒋化’的巨大压力下，为保护蒋介石隐私的蒋家后人不得不选择由第三方来保存蒋氏日记。”陈红民在采访中透露。

　　来自台湾的郭岱君是争取蒋介石日记“暂存”胡佛研究所的关键人物。在她的努力下，蒋方智怡2005年与胡佛研究所签约，把蒋介石和蒋经国的日记交由胡佛研究所暂时保管，时间为50年，而蒋家则保留随时拿回日记的权利。胡佛研究所的马若孟教授及郭岱君教授亲自去加拿大及美国加州的蒋宅，将这批日记携到胡佛。

　　蒋介石日记的状况并不很好。若干部分已经霉烂、损毁。胡佛研究所接受这批日记后，立即投入力量修复、保存，并用现代科技进行微缩摄影，制作复本。宋氏家族的宋曹琍璇女士和国民党中央党史委员会主任秦孝仪的高足潘邦正先生受蒋家委托对日记进行初读，对涉及个人隐私的少量内容进行技术处理。

　　2006年3月，蒋介石日记首度向公众开放1918至1931年部分。2007年4月又开放至1945年，至2009年7月，蒋氏日记已经向公众全部开放。开放后，任何人只要能提供合法的身份证明，即可在胡佛研究所内查阅蒋介石日记的影印本。其少量技术处理部分将在30年后全部恢复原状。

　　“去蒋化”前后的蒋介石研究

　　“就近年来个人的感受所及，两岸对蒋氏的历史评价，似有逆转的趋势。”台湾著名国民党史、民国史学者蒋永敬在《蒋介石的后半生》作序时，重申了自己的观点。

　　在蒋介石档案和日记公开前，即使在台湾，对蒋介石后半生的研究史料仍然非常有限。旅美学者汪荣祖和李敖合著的《蒋介石评传》，1995年4月出版，这部书884页，台湾时期仅占102页，甚至不足八分之一。当时要获取相关史料，往往需要学者拿着放大镜在海量的过往报刊中不厌其烦地收集寻找。

　　“当时的蒋介石档案是非常神圣地被供在台湾‘国史馆’ 里的，我记得国民党中央党史委员会副主任李云汉想要借读档案都没有权利，必须要以主任秦孝仪的名义才能借到阅读。”陈红民回忆道。

　　而民进党在近年来的执政中，刻意的“去蒋化”政策“虽然大有批斗意味(蒋永敬语)”，然而在把蒋介石从“神”降格至“人”的过程中，不断开放的蒋介石档案也让研究者得以一睹档案真容。至2006年胡佛研究所开放蒋氏日记以后，蒋介石研究终于接连掀起高潮。

　　而另一方面，大陆对于蒋介石的关注也在慢慢升温，随着两岸关系缓和、两岸文化的交流增加，蒋介石的形象得以还原为更加丰满完整的“人”。

　　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郑会欣接受采访时亦表示，海峡两岸对蒋介石的评介出现有趣现象，台湾对蒋介石越来越“矮化”，而大陆对蒋介石的评介却越趋“正面”。“其实，当下两岸三地的学者对蒋介石的研究没有太大争议，都是以史料为基础，本着学术公正的态度作出反思。”

　　《蒋介石的后半生》

　　陈红民 著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3月

　　基于胡佛研究所最新开放的蒋介石日记写作，是大陆第一部从信史角度全面反映蒋介石在台湾时期军、政、经活动及其命运的著作。

　　《找寻真实的蒋介石》

　　杨天石 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5月

　　此书成文于1946年后的蒋介石日记公开之前，民国史专家杨天石在1918年至1945年日记基础上，比证勘核、钩沉索隐，将诸多历史重要环节一一呈现：早年经营“上海证券交易所”失败、对日秘密谈判、重庆谈判中对毛泽东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内心世界，及至蒋介石的私生活，等等。

　　计划中杨天石还将写作《找寻真实的蒋介石》续篇，解读蒋介石退到台湾之后的心路历程。

　　《从大历史的角度读蒋介石日记》

　　黄仁宇 著

　　九州出版社2008年1月

　　兼具通俗性与学术性，黄仁宇一向在大众能够消受的严肃学者之列。全书五章，前四章通过蒋介石日记，呈现其一生中争议最大也最为复杂的四个时期。第五部分，分析蒋介石与毛泽东在中国近代历史的地位。

　　此书写作于蒋介石日记公开之前，在黄仁宇一众作品中也不算特别起眼。但黄仁宇著名的“大历史”观念，依然贯穿此书写作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