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一只黑色的苹果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3月26日 11:11 东方早报

  导语:即使在“9-11”阴影的笼罩下,纽约在本质上依然是原来的那个“大苹果”。布洛克的这部《小城》也像一只苹果,一只黑色苹果。不管那是外表的黑色油漆,还是因为暗影渲染,一口咬下去,你依然能感受到苹果的多汁和甘甜。那是生命的味道。

《小城》
《小城》

  我仍然记得2001年“9-11”之后那期《纽约客》杂志的封面。在一片全黑的背景中,隐约可见两幢更黑的高楼轮廓。那是接近无限黑色的黑色。黑色中的黑色。那一天,整个纽约都变成了黑色。而被这片黑暗淹没的纽约小说家,为了纪念,也为了照亮前路,纷纷点起自己的火把——也就是他们的小说。厄普代克:《恐怖分子》。唐-德里罗:《坠落者》。保罗-奥斯特:《黑暗中的男人》。而劳伦斯-布洛克,则是这本《小城》。

  对劳伦斯-布洛克来说,黑色并不陌生。或者不如说,他对黑色过于熟悉。这位号称“纽约犯罪行吟诗人”的当代美国黑色小说大师,雷蒙德-钱德勒的嫡系传人,他笔下的硬汉侦探马修-斯卡德已经和爱伦-坡的杜宾,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大侦探波洛,以及钱德勒的菲利普-马洛一起进入了世界侦探小说的名人堂。所以——或许——对布洛克来说,要写一部后“9-11”小说,最大的挑战反而在于:如何在他游刃有余的黑色风格之上描摹出更深的黑色,接近无限黑色的黑色,黑色中的黑色?

  答案就是这本《小城》。

  较之以往的布洛克,这部小说至少有三点改变:首先,无论是酒鬼出身的无牌私家侦探马修-斯卡德,还是身兼小偷和二手书店老板的雅贼柏尼,或者不忠于职守的杀手凯勒统统都没有出场,这部小说卓然独立,不属于布洛克的任何畅销系列,故事中的所有人物都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登台亮相。这也是布洛克第一次(估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做,仿佛这部书是他写作生涯里一座独一无二的黑色纪念碑。

  其次,在这部小说中,布洛克放弃了惯用的第一人称视角,而代之以如空中摄像机般广阔而又精确的全景视角。随着作者冷静调侃的语调,我们就像在看一部电影。镜头时而拉远,滑翔,俯瞰:自由女神像,哈得森河,布鲁克林,曼哈顿,威廉斯堡,格林尼治村……时而拉近,聚焦到一个个光怪陆离的纽约客:杰利-潘科,前酒鬼,同性恋兼酒吧妓院清洁工。(小说的第一句话:“在杰利-潘科想吃早餐之前,他已经去过三家酒吧和一家妓院。”)克雷顿,一个先是陷入写作瓶颈,接着又陷入谋杀嫌疑的二流作家。苏珊,美艳迷人的画廊老板,在诡异的性爱探险中越走越远。而巴克伦,这位前警察局长,纽约市长的热门人选,却在和苏珊近乎疯狂的情欲游戏中发现了另一个自己。当然,最后,还有凶手。

  是的,凶手。在我看来,这部小说中布洛克最重要也最微妙的改变,就是对凶手的设置。哈宾杰,这个以令人发指的残暴手段犯下一系列血案,外号“血手木匠”的凶手,原来却只是一个外表和蔼的六旬老头,他一辈子过着朝九晚五的小职员生活,最大的业余爱好是研究纽约的街道名称和历史典故,换句话说,一个血洗纽约的变态杀手实际却是个心底极端热爱纽约的普通人。这是为什么?是什么催发了如此巨大的改变?是“9-11”。在“9-11”中,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身怀六甲的女儿,他做消防员的儿子,他悲痛欲绝自杀身亡的妻子。于是,他决定由信仰上帝改为信仰杀人(被害者一举变成了伤害者,这其中不难看出作者的用意)。艺高人胆大的布洛克甚至一反常规,在故事的开头就点明了谁是凶手,把“到底谁是凶手”的经典悬念模式变成了“接下来会变成怎样”,因为,以哈宾杰的巨大改变为契机,小说中如拼图板块般的各色人等纷纷被卷入了某种锋利的改变之中:克雷顿借杀人嫌疑之名一跃变成明星作家(他的新书到底能卖出多少天价?);苏珊在自己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多方改造,大玩各种性爱游戏(双性恋,三人游戏,性虐待——她还有什么新花样?);而有款有型的社会名流巴克伦竟然心甘情愿地变成了苏珊的“性奴隶”(难道他不想当纽约市长了?)……多条线索齐头并进,看似没有关联,实际却遥相呼应,《小城》庞杂而精细的板块式结构不禁让人想到村上春树所推崇的“综合小说”,没有哪个人物是真正的中心人物,所有人物的故事和悬念都层层叠叠地交叉在一起,编织成一幅斑斓的后现代都市图景。

  在《小城》中,那幅图景便是“9-11”后的纽约。事实上,正如书名所暗示的,这部小说真正的主角,不是小说中的任何某个人物,而是书中所有人物生活其间的纽约这座“小城”。布洛克想借这部后“9-11”小说向我们展示的,不是对暴力和罪恶的愤怒,恐惧或绝望,而是某种改变。在书中故事正式拉开序幕之前,有这样一段话:“二零零二年五月三十日上午十点二十九分,在世贸中心原址,废墟的清理工作宣告完毕。在这座城市里,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纽约再也不是以前的纽约了。”而每个纽约客也都再也不是以前的纽约客了。和善的老翁变成了狂暴的变态杀手,优雅冷静的警察变成了狂热的变态性伴,在布洛克的新纽约图景里,哈宾杰和巴克伦位于激烈变化的两极(在故事的结尾,这对应两极终于相接,产生了如短路般的火花与黑暗)。当巴克伦深陷于苏珊的性游戏中不能自拔时,他在心里说:

  这事很奇怪,从头到尾,无从解释的理由,让他心醉神驰。她不断开拓他内心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的阴暗角落。这些阴暗角落不是她创造出来,而是本来就在那里。他觉得知道比不知道好。真是这样吗?哈宾杰可能也没有料到在他的心里,竟有如此恐怖的残杀魔域……他也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冷酷,如此精于杀戮。讲到这里,谁还会说更加了解自己是件好事情?

  所以我们也许可以说,改变,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一种发现。因为这些阴暗角落不是谁创造出来,而是本来就在那里。借由这个故事,借由这些被“9-11”病毒感染而性情大变的纽约客,布洛克似乎想警告我们,不要对那些所谓的“恐怖分子”、“杀人凶手”做简单的、非黑即白的道德判断,每个人都有可能走向自己的反面,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另一个人,受害与伤害,常态与变态,生与死,爱与恨,或许不过是同一样东西的不同侧面。

  我想,这也正是为什么布洛克要在《小城》中设置苏珊这个人物的原因。

  跟布洛克其他的畅销系列相比,《小城》在美国亚马逊网站的打分相当低(只有三颗星),而这大多要归咎于苏珊这位“富有特色”的纽约女人。她的特色就在于,她是个令人叹为观止的性冒险家。她那惊世骇俗,极具想象力与震撼力的性探险活动吓走了许多布洛克的主流读者,也就是美国那些头脑简单的中产阶级。甚至有位读者尖刻地评论说,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布洛克要等他母亲死了才敢写这本书——因为它太黄了。然而,就像另一位在亚马逊网站上留言的读者所说的,正是这本书的“黄色”使读它成了一种挑战。因为书中大量冷静、直接、毫不掩饰的性描写如其说让人觉得兴奋和刺激,不如说更让人觉得震惊和不安。我相信,对于布洛克本人,这同样也是一种挑战。在他近半个世纪的职业写作中,他从未像这一次那样放开手脚,百无禁忌地去写性(而且,颇有意味的是,在《小城》之后出版的另一部马修-斯卡德系列《繁花将尽》中,对性和暴力直接大胆的描写得到了进一步的延续)。为什么?还是那句话,因为“纽约再也不是以前的纽约了”。不管有意无意,也不管愿不愿意,“9-11”之后,作为一个纽约的小说家,布洛克不得不变。他不得不用他的故事更深入、更迫切地去追问: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真理?什么是自由?而如果想要这样做,就必须无情地摧毁人类长期以来所固有的,僵死的,虚伪而自欺欺人的道德判断的防线。

  所以他必须那样去写。因为在道德判断的防线上,最薄弱的两个点就是:性和暴力。

  苏珊的性对应的正是“血手木匠”的暴力。跟“血手木匠”与巴克伦的两极对应一样,“血手木匠”与苏珊是另一组对应。他们有很多共同点。他们都突破了人类常规的道德界线。他们都感受到了无边的快感(一个通过形式各异的做爱,一个通过形式各异的杀人)。他们都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某种近乎宗教性的解释(苏珊认为自己是在通过性游戏表达自我,“这就是我的创作,这就是我的艺术”;而“血手木匠”认为他的杀戮是一种神圣的牺牲,他“必须要牺牲别人,来造就这个城市的伟大”)。更重要的是,性和暴力——他们各自的引爆点——这两个藏匿在人性最深最暗处的角落,都与生命紧密相连(仿佛在那幽深的角落,有一道暗门直接通向生命的真相)。对苏珊来说,对性的迷恋是源于对生命的好奇。“她不想错过任何事”,所以她在自己的乳头上穿孔,所以用热蜡清除全身除了头发之外的所有毛发,所以她常常和不同数目和不同性别的人上床,所以她……因为她想探索生命的极限,她是福柯理论的实践者——当然,是在安全的前提下。而对“血手木匠”哈宾杰来说,正好相反,他对暴力的沉迷源于对生命的绝望。“我想死。”他说。当“9-11”夺去了他所有的家人,他也想随他们而去,他服药自杀,却没有死成。“这是我经历过最深沉的悲哀,”他说,“我想起了该隐,想要奉献给上帝,上帝却不肯接受。然后,我明白了,上帝并不是拒绝我的牺牲,而是时辰未到,我有别的工作要做。”他的工作便是去杀人,生命——无论是别人的生命还是他自己的生命——对他而言已经变得无足轻重,杀戮成了一种仪式,一种祭祀,一份献给纽约这个城市之神的祭品。

  但生命不是祭品。也不应该是祭品。无论供奉的对象是国家、宗教,还是爱情。无论以什么冠冕堂皇的名义,你都无权擅自夺走他人的生命。生命,和“改变”一样,是这部小说的另一个关键词。不管世界如何改变,不变的是生命的尊贵。乱交,OK。但杀人,NO WAY。即使我们悬置所有的道德判断,即使我们质疑所有的是非标准,我们也无法去反对生命。即最前卫最反人类的人、小说或其他艺术,也同样来自生命,来自对生命的终极渴望。生命创造了一切。生命是最高的道德,甚至,极端一点说,是惟一的道德。

  所以,纽约,这个世界的中心,这个世界的缩影,这座“小城”,生命是它的惟一法则。每个人都有权按自己的方式处置自己的生命,但没有人有权按自己的方式去处置别人的生命。就像它的外号“大苹果”,散发着生机勃勃充满欲望的生命气息。即使在“9-11”阴影的笼罩下,纽约在本质上依然是原来的那个“大苹果”。布洛克的这部《小城》也像一只苹果,一只黑色苹果。不管那是外表的黑色油漆,还是因为暗影渲染,一口咬下去,你依然能感受到苹果的多汁和甘甜。那是生命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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