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3月16日 15:28 东方早报
导语:钱先生读西书,好读其中的札记体著作。比如老普林尼《博物志》、阿忒纳奥斯(Athenaeus)《哲人燕谈录》(Deipnosophistae)、亚历山大里亚的克莱芒《杂缀集》(Stromata),都是常被他称引的书。
《容安馆札记》第八十一则,抄录了钱先生读“娄卜”本《阿提卡之夜》(Noctes Atticae,英译者是John C. Rolfe)一书的收获。此书是一部重要的学术札记,以拉丁文写成,主要涉及哲学、语文学(包括希腊文和拉丁文的文学及批评、语法、句法、修辞、辞书学、词源学、诗歌韵体、文本考据等方面)、社会生活习俗、法律典制等内容,历来被认为是兼具学问和趣味的名著。作者为奥略-葛琉斯(Aulus Gellius),其人生平与乡籍不详,只能从他自己的著作里得知大概是公元二世纪人,Gellia这个族名说明他有意大利中部地区古族落的血统。“阿提卡之夜”这个题名十分风雅,盖作者当时居于雅典郊区,阿提卡乡野冬夜漫长,遂读抄群书以为自遣。他所读的书籍可能有不少来自希腊、意大利各地著名的图书馆,或者是几位学问渊博的友人(这包括了雅典古风建筑最大的赞助人Herodes Atticus),大量的文钞因来源书籍的纷纷亡佚而显得格外珍贵,有些书在当时已罕见,全赖葛琉斯之笔才能有吉光片羽传世千载。
钱先生在这则《札记》的开篇评价说,《阿提卡之夜》一书“即《日知录》、《蛾术编》之体,序中所举诸书(p. xxviii),皆吾国札记劄记之类”。按“序中所指诸书”,即葛琉斯原作之“Praefatio”中所列的三十部书名,从命意上看,多类似我国笔记体著作题名里常见的用法,如“丛”(Λειμν)、“林”(Silvae)、“苑”(Pratum)、“杂组”、“杂缀”(Στρωματε)、“拾遗”(Lectiones)、“偶识”(Πρεργον)等等,可Κηρíον(《蜂窠集》)肯定不是《蜂衙小记》这样的农书,倒跟王鸣盛的《蛾术编》是一对,正如《阿提卡之夜》可对照于《寒夜录》或《消暑录》、《销夏录》一类的题目。
葛琉斯引述过这三十部札记中近一半的书籍,他尤其推崇法沃里努斯(Favorinus,此人也是《名哲言行录》主要的文献依据)的著作,时至拜占庭时代,渊博的佛提乌斯(Photius)依然称颂法沃里努斯的著作乃是“学问之册府”。《容安馆札记》此条中摘录了法沃里努斯的两段话:(1)这位传说为天生“雌雄同体”的哲学家提出,娶妻当选择品貌中庸之妇人,“最宜室家,谓之中姿(forma modica),亦谓之夫人貌(forma uxoria)”(Bk. V. xi),钱先生以为,这合乎“万事折中,无过不及”的希腊古训。“推之求欢选色,此物此旨,Favorinus一席谈是其证也”,随后列举希腊拉丁诗人所言女子宜肥瘦适中、女于男宜不迎不拒之间、男于女宜不卑不亢云云。虽然仍是谈折中之理,其实却于前引所谓“中姿”之意相去稍远。(2)又云“Turpius esse exigue frigide laudari quam insectanter et graviter vituperari”(XIX, iii),意即“无力之赞美较乎猛烈之责难更令人羞耻”,钱先生说,蒲柏“Damn with faint praise”一语盖出于此,这个意见在英语成语辞书中已成定说,大约不是他自己的发明。《管锥编》第408页:“古希腊文家(Favorinus)曰:‘目所能辨之色,多于语言文字所能道’”。这一条未见于《容安馆札记》,注出自“II. iii,op. cit.,II, 210”。误,当作II xxvi, 3,见于I,210。当然,称法沃里努斯为“古希腊文家”略有不妥,因此人实有高卢血统。
《管锥编》引《阿提卡之夜》凡七处,有四处见于《容安馆札记》,其中第28页及1163页重复引XIX. ii一节,前详而后略,即言“古罗马哲人言,人具五欲,尤耽食色,不廉不节,最与驴若豕相同;分别取驴象色欲,取豕象食欲”,这段所谓“古罗马哲人”大概是指葛琉斯本人,但葛琉斯这里征述的是希腊人的意见,并且摘录了亚里士多德《疑义集》一节文字加以论证。又,第429至430页,“古希腊哲人(Democritus)自抉其眼,以为视物之明适为见理之障,唯盲于目庶得不盲于心”。注出自X, xvii。《札记》中引申至以“断阴”求“断欲”,终归于“断阴不如断心”。又,第909至910页,“古希腊哲人辩视觉,斯多噶派主眼放光往物所,伊壁鸠鲁派则主物送象来眼中”,则出自V. xvi,用以说明身心感受,非我遭物遇物,而是物“来”动我挑我,参看《谈艺录》第203页以下、第534页。钱先生用的资料也大都见于此条札记中。
可知钱先生读《阿提卡之夜》多重视其中的闲言之警语(satire)、世说之清谈(chreia)。如上文提及《管锥编》二度称引的“取驴象色欲”,钱先生在札记中便注意到与葛琉斯大体同时代的阿普勒乌斯(Apuleius)《金驴记》中情节,其实还有一位同时代作家琉善(Lucian),他有一篇《驴变记》也是相同题材,可惜钱先生没有谈,娄卜本的《琉善作品集》第八册才收入此篇,《容安馆札记》只读到第五册。
西人近年研究认为,葛琉斯与阿普勒乌斯虽未必相识,却都是嬉笑嘲谑背后隐藏着苏格拉底的忧世传统(钱先生慧眼独具,在《札记》中拈出普鲁塔克所阐发的polypragmosyne一词,字面意思是“多管闲事”,实即杨绛所谓的“痴气旺盛”、“好学深思”、“忧世伤生”)。王焕生先生在《古罗马文学史》中说:葛琉斯“在著作中从不触及当代的政治事件,不涉及罗马生活中的社会政治问题,也从没有表露自己的政治爱好和倾向……书中的思想倾向是统一的,一贯的,这就是推崇古代”。然而读2009年Brill出版社的新书,Wytse Keulen所著《讽刺文学家葛琉斯:〈阿提卡之夜〉中的罗马文化权威》(Gellius the Satirist:Roman Cultural Authority in Attic Nights, 2009年),里面就谈到了作为教育家的葛琉斯(第一章),葛琉斯苏格拉底式的讽刺风格(第三章),其著作谈论语文学时话语中的讽刺笔法(第五章),等等,可以说,葛琉斯的著作属于典型的政治讽刺文学(见第十一章最后一节),实具有《谈艺录》序所说的“忧患之书”的意思。
忧患什么呢?哈德良皇帝及其所开启的安敦王朝诸帝(138-180年),全都嘉赏希腊的文化与学术,但罗马贵族们令希腊人以奴隶身份来教育其子女,知识阶层其实并无地位可言。检阅学术史,此时期高水平的学术成就出现在埃及,“大希腊”地区多的是只会摹拟古典文辞的史学庸才,痴迷于抄录生僻词汇来冒充学问的“语法家”(这也可指教书先生),还有誓死捍卫古文辞的“阿提卡风”修辞学家、口若悬河的伪哲学家。混合着来自东方行省吹来的奢侈纵欲风气,到处是一片虚假的繁荣盛世景象。学术札记考镜源流、辨伪存真,也时而动用妙笔,摹拟柏拉图式的对话录,教虚假的学问露出马脚,这不也是很有现实意义的么?
钱锺书先生对于今日西方学术界的新说,其实已略有体认。他摘录了两处葛琉斯对当时教育现象的讽刺:一处见于I, ix,“当时后生小子,从师学道而狂妄无知,于函文发号施令,一若示周行而授机宜者”,抄录的一段拉丁文,大意是“他们对于哲学如何教都要指手画脚。有的说:‘先教我这个’;有的则说:‘我想先学这个,不想学那个’”;另一处见于VII, x,“述当日哲学家卑己屈躬,登门往教,如恐不及,而弟子宿酒未醒,为师者枯坐以待……道尽教师苦趣”。这令我们想起《围城》描写大学生们的话:“他们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们不肯原谅,也许因为他们自己不需要人原谅,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谅……”在今天读来依然真切可感,甚至更加触目惊心。
葛琉斯在序言中说道:对于那些从未在清醒的夜晚里花时间读书的人,他们总是被尘俗的骚动和喧哗所吸引,他的“阿提卡之夜”是那些人要极力逃避的,正如古语所言,“噪鸦不解弦琴,秽豕远离芳草”(Nil cum fidibus graculost, nihil cum amaracino sui)。这句话被传诵得非常著名,钱先生喜爱的罗伯特-蒲顿(Robert Burton)就曾在《解愁论》(Anatomy of Melancholy)开篇致词中用过后半句的典故。蒲顿一生读书无数,在著作中自号小德谟克利忒,他讥嘲世人甘愿作为曳尾于粪土的猪仔,沉湎在愚人的恣意欢乐中,“我却要造一个我自己的乌托邦,一个新的亚特兰蒂斯,一个我自己的诗学共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