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奥地利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3月16日 15:22 东方早报

  导语:步行有益健康,已是大众常识,唯在十九世纪,步行似乎还有涤荡心灵、使人思想豁然开朗的作用。

纳粹时期充满神秘色彩的“鹰巢”现在已成为旅游景区
纳粹时期充满神秘色彩的“鹰巢”现在已成为旅游景区

  索尔妮女士在《漫游者——步行史》(R. Solnit: Wanderlust - A History of Walking, 2001)中说,英国功利主义者主张彻底放任自由的边沁(J. Bentham, 1748-1892)及集英国古典经济学派之大成的米尔(J.S. Mill, 1806-1873)等,均在散步中达致物我相融、天人合一(The Mind, the Body and the World are aligned)的境界而在学术上屡有建树、迭创高峰;较早前以写《利维坦》(Leviathan)传世的政治哲学家霍布斯(T. Hobbes, 1588-1679)更于其手杖上装上墨水盒,以便步行沉思有所得时马上记下。大哲尼采(F. Nietzsche, 1844-1900)说他的很多灵感是来自阅读大哲叔本华的著作、舒曼的音乐和步行。近代大哲罗素和维特根斯坦亦以钟爱步行名于时(罗素说维特根斯坦常常深宵到访后在他的书房来回踱步,不发一言,有如被困于笼内的老虎)。唯有大哲康德(J. Kant, 1724-1804)不以步行为健体运动,他喜欢坐在火炉边望着窗外教堂思索哲理……

  对于很少独行的笔者来说,康德之道最可取。不过,最向往的,却是新古典主义开山祖师马歇尔的行山方式——连续多年暑假,马歇尔把三四册书放进背囊,然后向瑞士阿尔卑斯山进发,脚力疲累便坐在树荫下石头上看书。如此这般,到了歇宿客栈,带来的几册读完,另一批新书刚寄到“候取”,他便把已读完的书寄回剑桥。就是这样,每年便在山间闲适舒畅地读书数十本(马歇尔行山读书事见其传记,唯细节已忘书亦难觅了)。如今是 Kindle 年代,带书(特别是不惯用背囊的笔者)寄书是不敢想象的麻烦事;以个人经验,终日行山,为“补充营养”而饱食后通常倒头便睡,许多时十数天行程连一本薄薄的闲书也读不完!

  对笔者来说,行(非攀非爬)山只是一种欣赏风景及与同好同乐的有氧运动。

  从香港飞伦敦转慕尼黑,搭乘约两小时火车抵达奥地利国境后再转坐约一小时汽车,经过整整二十四小时的行程,我们一众十多人才抵达远足的起步点河口镇(Gmunden,音若“闷蛋”)。这是个没有什么特色——风景宜人是欧洲湖滨小城的共通点——的古镇;导游在小丘上指说“这是旧城”,笔者问新区何在,她只能腼觍耸肩;因为新建筑少且不足观,中世纪建筑仍是构成河口镇的主要景观。这让笔者想起去世不久、毕生致力批评以现代化建筑“翻新”旧城市的 Jane Jacobs。唯一引起笔者兴趣的是,这座人口大约不及两万的小镇,竟然有一间“厕所博物馆”。此前笔者只知道世上仅有两间这类博物馆,分别坐落于新德里和莫斯科,其中以前者最为著名。可惜笔者到达当地已近黄昏而该馆下午四时闭馆,接着周末全休,笔者遂失去参观机会;不过,据早几小时抵达河口镇并到过离酒店仅一两分钟步程的博物馆的游伴相告,馆内藏品“美”不胜收,但无英文说明,未免“美”中不足。

  此次远足自河口镇始,终站是萨尔茨堡(盐堡),途经六个湖泊,有时绕湖而行,大多时间是沿山腰走动,当然亦曾攀山越岭。像笔者这样的年纪仍能登越的,当然不是崇山峻岭,然而山道不免崎岖陡峭,下坡若是沙砾小路,便更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们不时穿越一途数小时的老树密林,山径绿荫如盖,不见阳光,唯时在盛夏,仍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不在话下。这类偶见车痕(森林管理局上山清理老树及为雷电击中烧焦废木的车辆)的山间小路,与年前从 Siena 步往佛罗伦萨的中古栈道差不多,所经地区均不见民居,只偶然遇见驱车带猎犬上山的猎人;而在奥国山间,我们未有遇上猎人,却见猎人于大树间搭建的瞭望木台。据此居高临下,发现猎物(主要是鹿)便以手机通知同伴前往该区,放犬驱兽出林然后枪杀之——上山狩猎,仍是欧洲人的热门消遣活动。

  令笔者和内子(相信游伴们亦有同感)难以忘怀的是曾经走过一段不算短的难走路程,这是一条在地狱崖下蜿蜒的山道,羊肠小径既可印证鲁迅名言——“路是人走出来的”,亦为英人所说“Walking has created paths”的写照。这宽度仅容一人通过的山径,地面尽是老树盘错的根结。我们只能在树根之间寻罅觅隙作为立足点,然后逶迤前行,此间并非雨林,可是早两天的大雨令树根湿滑,泥泞四溅,大增步过的难度……

  穿越欧洲山中老林或湖滨小径,湖光山色如画固不待言,空气之甜美才教久居城市的人流连不忍遽返。

  到欧洲,尤其是中欧一些曾经政教合一的国家游览,最多的“人造景点”是天主教教堂,相信有造物主而没有宗教信仰的笔者。对自小在天主教熏陶下成长的地方导游煞有介事地细说一些荒诞神怪,与《山海经》、《封神榜》和《西游记》不相伯仲的“圣人神迹”,实在无心装载,只有渐行渐远,游目四顾。那些建于文艺复兴期甚至是中古黑暗愚昧时代(Dark Age)的教堂,其或圆或方的布局与内部装潢均大有可观,那是艺术家与工匠们的精心创作和奉献。金雕银镂的雕塑巨画,不知耗了多少民脂民膏,花去多少国家财富(肯定占极大比重的GDP)。古人甘于清苦以换取属灵的恬乐,以尘世劳动换取死后的救赎,那不是自由的宗信使然(甫出生便领洗的人还有自由的宗教选择吗?),却因此而留下壮观的艺术财产,成为今人赚取外凼的“胜景”,显然是“非预计的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

  奉天主教为国教,奥地利教堂特别多,加上山色水照,令人神驰。我们步行六七天期间所经过的地方,时有歌德式教堂尖顶或巴洛克式教堂的洋葱形宝盖隐约于山林之间,湖泊水蓝,山坡草翠,极之“养眼”。1965年拍摄奥国背景的《音乐之声》,好莱坞不建厂景而拉大队到此取景,可见美国电影人的精明,如今电影的景点已辟为旅游路线……笔者当年在英,看此片未剧终(大概看了三分之二)便离场,这在同学之间似是常事,香港戚友却视笔者为没耐性欣赏电影、不爱乐韵悠扬的怪人。这次分别顺道或绕道参观了影片开场女主角高歌主题曲的山冈草坡、男女主角举行婚礼的教堂Basilica St Michael、女角之一唱《十六岁到十七岁》的凉亭和故事主人翁 Georg Ritter von Trapp 在 Aigen 的别墅Schloss Leopoldskron(建成于1736年,1918年为萨尔茨堡音乐节主办人 Max Reinhardt 所购;1947年von Trapp遗孀与美国哈佛学者达成协议,Leopoldskron 自此成为 Salzburg Global Seminar 的所在地),内子把别墅花园及河景的照片电传回港,深迷《音乐之声》的小孙女雀跃异常;这出电影之深入民间、老幼咸宜,于此又一明证。

  一如摩洛哥人对堪富利保加和英格丽-褒曼主演的经典名作《北非谍影》(Casablanca)无动于衷甚且“拒不相认”般,奥国人对《音乐之声》一片亦反应淡漠:“这不过是好莱坞创作,与真实的奥国不同……”在奥国和德国上映的《音乐之声》不以“The Sound Of Music”片名登场,易名“My love, My song”,除了口碑不佳,观众亦不多,与英语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过,经好莱坞电影“品题”,卡萨布兰卡和萨尔兹堡因此成了世界特别是美国影迷“朝圣”之地。当地人士虽然对电影本身并不热衷,“《音乐之声》景点旅行团”却依然大热,旅游景点停泊着数架专线巨型游览车;去年春节笔者一行在摩洛哥,专访卡萨布兰卡的Rick's Cafe,仍见不少慕名而来的游客;该餐馆现在还二十四小时在一小偏厅内播映这出电影!

  经过阿塔湖(Attersee)湖滨小镇 Steinoach,我们参观了面湖和向硇峰顶如削壁的 Hollengebirge的“马勒小屋”。1893至1896年间,马勒每年暑天均来此作曲。真是无心插柳,笔者并非马勒迷,却于无意间到过他远离尘嚣供其专心作曲的三间小屋中的两间,上述是其一,另一间是去年在意大利北部山区 Dolomiti 远足时路过的 Dobbiaco(旧名Toblach)。两间小屋的特点是面对优雅得令人心旷神怡(还有什么形容词?)的山色湖景……在萨尔茨堡近郊的小屋,如今已无复当年幽静,因为屋后不远处的草地已成为露营区,还附设售卖纪念品的小食肆(这家纪念品小店的服务亦算一绝,笔者买两只“马勒咖啡杯”,竟然没有包装,连纸袋都付阙如,笔者手持两只杯子上车!),熙熙攘攘,任何人都难在此写作遑论作曲。

  在这间湖滨小屋,马勒写了第二交响乐第一乐章。当年大名鼎鼎的指挥家 Hans von Bulow 听完马勒在钢琴上弹奏后,给予劣评,认为和海顿的作品相若,马勒为此郁郁寡欢以至辍写,直至 Bulow 去世在其葬礼上获得灵感,他才继续,前后七年才写成。在这里他又谱成第三交响乐(最长的单场演出交响乐)。“第三”又如何,据说马勒把山景写进音乐,大指挥家 Bruno Walter 有一次乘船过访马勒于小屋,上岸时少不免眺望山景,马勒说:“不必望了,我已将之谱进乐曲中。”据小儿相告,这段逸闻出自 Walter1958年出版的《马勒》(Gustav Mahler),峰如削壁的巉岩山景以八支小号齐奏成了“第三”介绍乐章的主调!

  这间小屋大概只有两三百平方英尺,放有一架仿制钢琴,墙上的相片和乐谱俱为影印品;看“留名册”,到访的人倒真不少。

  此行最有“意义”的是参观了与奥国接壤的德国巴伐利亚州希特勒的山顶别墅“鹰巢”(原名Kehlsteinhaus;Eagle's Nest是战前法国驻德大使Francois-Poncet离任在这里向希特勒辞行后所起的别名)。资料显示这间度假石屋用十三个月时间兴建,于1938年盛夏竣工,在1939年4月20日以纳粹党名义送给党魁希特勒作五十岁生辰贺礼。“鹰巢”位于Kehlslein山顶,高六千余英尺,下望景色壮丽,颇有大好河山便在脚下的气势;建筑费(当然不计地价)约合今日的两亿美元,费用昂贵主因是修建通往山顶的道路和隧道。而为了保安理由在近山顶约四百英尺处凿空石岗山装置一部升降机和通往此机的数百英尺隧道,隧道壁终年湿漉漉,令人置身隧道在阴森寒冷之感。如今“鹰巢”已成为游客特别是纳粹同情者必到之地,憎恨纳粹的犹太人则仍视若蛇蝎,我们的导游是在奥国成长的英国犹太人,她便拒绝带队上山!

  希特勒似乎不怎么喜欢“鹰巢”,据统计他只来过不足十次,且每次均不超过半小时。战后“鹰巢”为盟军(美国)占领,成为兵营;1960年交还巴伐利亚,现属一家非营利信托公司所有,已变为向游客提供简单饮食的餐厅;不知是否为了避免撩起反纳粹者的仇恨,纳粹盛世时的痕迹已不可见,而这项游程亦不欢迎德国人参加(德境不办这项旅游),希特勒的办公室则成为餐厅储物室。令人想起其旧日“风光”的是在甬道上挂出多帧盟军(主要是美国第三步兵师及一○一空降师)攻陷“鹰巢”后多名将领(包括艾森豪威尔)巡视此“战利品”的相片!

  正是无巧不成文,多年前笔者在温哥华Gas Town的旧书铺——多家甚具规模的旧书店集中于此——捡获一本图册《第一○一空降师——从荷兰通往希特勒的“鹰巢”》(Mark Bando: The 101 Airborne-From Holland to Hitler's Eagle's Nest,1995),这本书字里行间尽是军事番号和军事书用名词,不好读,幸好图多字少,看起来不太费神。

  顾书名思内容,本书记述在诺曼底登陆中侥幸损失不大的空降师,于是役后在英国整编派驻荷兰后参与多场空袭德国活动,最后直捣以为是希特勒藏身之所“鹰巢”的战事。本书第二十二章对“鹰巢”记述甚详,它说希特勒、鲍曼(希的秘书,兴建“鹰巢”的负责人)及戈林(第一次大战空军英雄,希特勒指定的接班人、纳粹空军元帅)在此山区均建有别墅,而“鹰巢”于山洞中藏有大量酒类、银器、水晶器皿和数之不清的“战利品”(untold other loot,料指从欧洲各博物馆搜掠的艺术品)……由于可能是这些纳粹第一号人物的藏身之所,因此各路盟军莫不全力以赴,希望生擒这些“魔王”。而一○一空降师的官兵则为占领“鹰巢”饮希特勒藏酒——美军称之为“乌鸦巢”(Crow's Nest)——没有“渴饮匈奴血”的悲忙,却有少爷兵“醉饮希魔酒”的纯真)而士气大振……一○一空降师是第一批占领“鹰巢”的盟军,在将领抵达前,他们确有短暂的“欢乐时光”,希特勒的香槟被饮了不知多少瓶,至今仍依稀留痕的是墙上涂鸦!

  萨尔茨堡是莫扎特出生地,举行音乐会,是顺理成章的事。萨尔茨堡音乐节(Salzburg Summer Festival)始于1877年,1910年欧局紧张中止,1918年一战结束时由大作曲家理察-施特劳斯等五位各界知名人士主催恢复,至1920年成事;1934年,因为名指挥家托斯卡尼尼来此演出及1936年Trapp Family Singers(Trapp家族的故事稍后搬上银幕《音乐之声》)的演唱而开始打响名堂;盟军在欧洲战场获胜二战尚未全面结束时,1945年萨尔茨堡音乐节便重开……如今该音乐节已是世界乐迷的盛事,我们躬逢其会,欣赏了两场,其一为室乐其一为四手钢琴演奏,虽俱为名乐队名家,唯笔者只觉演奏家神乎其技而没什么感受,大概这是不通古典音乐者的通病。

  莫扎特博物馆正在居停对面,没有不参观的理由,果然颇有心得;游伴发现莫扎特之父写于1756年(1769年由作者自资印行)的《小提琴的艺术》(Leopold Mozart: The Art of the Violin),虽久不“拉”此调,亦购而浏览,其对小提琴技术阐释极详,且及许多“实用”乐理,难怪出版两百余年后仍有人以之为教材;笔者的兴趣反而在书前由当代奥国著名乐评家G. F.  Kasparek所写有关作者生平的长文,为老莫扎特平反。一向以来,业余古典音乐爱好者均认为老莫扎特利用儿子为摇钱树,事实反是,这些留待有机会再说。

  有点意外的是,在Bristol酒店早餐厅碰见俄罗斯当红钢琴家祈辛(Evgeny Kissin, 1971- )和他的母亲。去年3月间笔者与他有一谈之缘(在人头涌涌的酒会,我们同意各问一个问题。他问什么是经济学,笔者以佛利民的话答之:“世上没有免费午餐便是经济学的精髓。”他略一思索,表示同意;笔者的问题是:“既是公认的神童,你还得练琴吗?”他说:“每天最少四小时!”在公开场合永远随侍在侧的母亲抢着说:“这是表演日时间,没有表演时每天起码十小时!”)。因此缘故,他尚记得笔者,殷殷握手问好,寒暄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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