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3月15日 10:14 东方早报
导语:深圳特区年过三十。从南海边的小渔村到中国最早的改革试验田,深圳经济的发展速度曾经和盖楼的速度一样迅猛。在这里,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可以重来。
时移事往,2002年,一场“深圳,你被谁抛弃”的浩大讨论,又多少暴露了深圳人心里藏着的那点彷徨——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曹征路认为,这是深圳人“极度不自信”的结果,他说三十年过去了,深圳的“快”依然只是停留在盖楼的速度上——最早来到深圳的那批“拓荒牛”早已退休,他们对眼下的深圳有诸多不满。
听说曹老师是上海人,哪一年到的深圳?当初为什么来这里?
曹征路:上海是我的出生地,所以我也算半个上海人吧。1992年,我从安徽来到深圳。当初是深圳大学约我来办一份综合文化类的杂志,是专门给外来打工者阅读的杂志,定名为《闯世界》。其实我自己就是个闯世界的人,懵懂好奇,自以为是,以为来深圳就是拥抱新体制来了,其实什么也不懂。杂志失败以后就留下来教书了,到现在也没离开。所以可以这么说,对于深圳,我是一个迟到者,也是一个坚守者。
住了这么多年,您对这个城市的感觉有没有变化?
曹征路:要说变化,就是城市面貌的变化大:深圳盖房子的速度一贯迅速,几天不见,一幢高楼已经起来了。但在其他方面,我个人感觉深圳的变化并不大:人的生存状态啊行为方式啊心理诉求啊以及追逐崇尚的东西,都和我刚来的时候差不多。当然我觉得现在全国各地也都差不多这样,每个城市都一样。
一谈起深圳,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快”,尤其是和相邻的、慢悠悠的广州人相比,深圳人更是无一不快。您当初来到深圳的时候,对“快”有什么直接的个人感受?
曹征路:你这里所说的快,大概是指“深圳速度”,也就是我前面说到的盖房子速度。其实深圳在办其他事情的时候,速度并不快。深圳的官僚机构也是一层一层上去的,所有民主党派的楼前都有站岗的,和所有内地城市的机构设置一样,这里一个不少。前段时间,我去找一个医院的医务科长,请他帮我盖个章,必须经过好几道盘问。还有那个用锤子砸深圳社保局工作人员的退休男人——也是逼急了嘛。我认识几个最早来深圳的“拓荒牛”,他们已经退休了,退休在家,其实他们对深圳的今天有很多不满,觉得深圳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理想中的深圳了,不是那个有激情、讲效率的深圳了。
当初,大概谁也没想到深圳会有今天的规模,一千多万人口,马路上天天在开工,拆了建,建了拆,到处是工地——可年轻人还是没有房子住。就我个人的感受而言,深圳的这个“快”字是和巨大的压力联系在一起的,所有来到这里的人只有一个目标:快点搞定户口、快点赚到钱、快点站住脚。刚来深圳那时候,朋友们相聚,标准问候语是这两句:户口来了吗?房子买了吗?那时候深圳人所谓的成功,就是这两个。现在可能还会多一问:买车了吗?
“买车了吗?”估计都OUT了,该改成“移民了吗?”深圳人都是外地人,但三十年过去了,您觉得现在的深圳人有没有形成自己的身份认同?有没有形成自己独有的生活方式或者习惯?在您眼里,一个典型的深圳人的一天是什么样子的?
曹征路:你知道“圳”是什么意思吗?“圳”是沟渠的意思,深深的沟渠,其实这个解释有一点象征意味。但“圳”也就是一个沟渠,它不是海也不是湖,沟渠只能是一个通道,水既沉淀不下来,也蓄积不住,只有顺着沟渠呼啸而过的命运。
应该说改革开放三十年,深圳给中国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但它提供不了一个完整的模式,深圳虽然是一个样板,但别人学不来——别人没有这样的条件。当然结合你说的“快”,“圳”就还有这样一层意思:匆匆忙忙、临时对付、当场兑现、立马成功、捞一把就走。我刚到深圳的时候,有人就告诫我,这里找人办事是有规矩的:你托人办一件事情,人家站在那里,就会立马反过来托付你办另外一件事情——不要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啊,人家站在那里当场要求是最好的,哪怕过了一小时,他都有可能觉得不再好意思找你。
所以你看,在深圳,利益关系就是这么明显和赤裸。大家都是过客,谁也不会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至于那些上千万的打工者,就更没有可能成为深圳人。你可以留意一下,在深圳的人,不管是热爱湖南、湖北、江苏、安徽,还是嫌弃四川、云南、广西,都还会承认自己是某某地方的人,从来没有人说自己是深圳人的,从来也没有。这也就是说,在文化版图上,一个深圳还远远没有形成——在大众心理上,也不可能有共同的身份认同。
再没有共同的习惯和认同,也得过年吧,深圳人过年是什么样子的?
曹征路:以前一到过年,深圳就是一座空城啊。站在大街上撒尿都没人看你,因为街上根本就没有人了嘛。当然现在情况有所变化,像第一批深圳拓荒者都退休了,下一代也已经稳定在深圳,这就会形成习惯。
但这种习惯也都是各自的。融合不了固然有语言上、风俗上的原因,像深圳由四大人口组成:讲白话的广州人、讲客家话的梅县人、讲潮汕话的潮汕人和讲普通话的外来人。但更多的不融合来自文化心理,所以你让我描述一个典型的深圳人的一天,那是为难我。从另一个角度看,今天社会分化如此之快,雇佣观念临时观念如此盛行,恐怕也很难把一个地方的人格典型化。像在深圳,如今的生活圈子都是以“身家××万”来划分层级的,你这个圈子是身价一亿的,我这个圈子是身价八百万的——圈子的划分基本上与职业、兴趣、个人爱好关系不大了。内地人也同样这么看深圳人。我每次去内地,和朋友玩麻将,牌桌上他们都讽刺我是深圳人,意思是我有钱、应该输。
到了今天,您还觉得深圳是全国最快的城市吗?
曹征路:在追时尚、玩概念方面,深圳还是快的。这是一个以年轻人为主体的城市,也是个领导干部变动最频繁的城市,更是一个高度竞争、高淘汰率的城市。说到这个“最”,深圳可能也是全中国特别在意这个词汇的城市。在这里的媒体上,你经常可以看到“第一”、“之最”。我刚来深圳就读到过一本小册子,全都是深圳之“最”,那时候我一口气为深圳数了一百六十多个“第一”、“之最”。我很奇怪,为什么一定要牵强附会宣传这个?时间长了才慢慢明白,它既是利益所在,也是心理安慰——说到底,深圳还是不自信。
2002年,曾经有一场浩大的“深圳,你被谁抛弃?”的讨论。您怎么看待那一次讨论?
曹征路:这就是不自信呀。一个怕断奶的孩子才会大声哭闹:害怕失去特区优惠、害怕失去政策资源、害怕与别人平等竞争。其实这样的哭闹已经有好多次了:1990年代,深圳就搞过“特区特在哪里”、“深圳养活多少人”的讨论。本地报纸大标题的变化上也能看出这种不自信的心态:一会儿说“2010年率先实现现代化”、一会儿说“建成国际性现代化大都市”、一会儿说“超常规跨越式发展”、一会儿说“继续实现科学发展”,最新的提法是“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大都市”。说到底,这种不自信还是源于不确定的社会经济发展模式。深圳是改革开放试验区,是摸着石头过河的探索者,然而摸了三十年石头,河对岸到底是哪里呢?深圳人并不清楚。这里的很多官员都是以香港为楷模的,无论政治、经济都希望往香港靠,所以才会呼吁“放开一线、管住二线”,所以才有所谓的“深圳香港化、广东深圳化、全国广东化、实现现代化”。然而现在看看,深圳似乎又不太像香港。改革开放究竟是社会主义的自我完善还是别的什么?心中无数。所以啊,一个本来就缺少根基又没有方向的人,只能以不断哭闹的形式展现这种不自信。
有数据显示,深圳患抑郁症的人数比例是全国最高的。这是“快”带来的附属品?
曹征路:可能是吧。压力大竞争激烈而又没办法疏缓,结果只能是这样。据说在莲花山公园,天天聚集了很多人,都是练习大笑的。有人还成立了“大笑运动俱乐部”,发明了几十种不同的笑的招式,据说都赚钱了——你看在深圳,教别人应该怎么笑也能赚到钱!
近几年,随着房价上涨,生活成本的增加,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深圳,人们把它叫做“逃离深圳”。但很奇怪,上海房价更离谱,为什么没有人逃离?至少没有大规模逃离的现象。
曹征路:深圳与上海最大的不同,在于人口结构和经济模式。上海虽然发展也很快,但人口的主体还是本地人,人口结构是个正金字塔形的,已经有一个稳定的民间社会,外来流动人口只能融入这个社会,为主流人口所接纳。深圳正好相反,是个倒金字塔形的结构,流动的打工者占了绝大多数。据说深圳一千五百万人,户籍人口只有两百多万;而且从经济模式上看,深圳是以土地开发、盖房子租房子、出口加工为主的,本来变化就大。上海则是以传统制造业为基础的,大企业多,相对稳定。所以你说的是否“逃离”,实质是在考验一个城市的根基。深圳没有相对稳定的根基,从中逃离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说说深圳的文化。深圳是“文化沙漠”的说法由来已久,更有夸张的说法是“文化壁垒”。您是作家,感受应该更深刻。
曹征路:“文化沙漠”,其实对香港的评价也一直如此。(啊?我觉得香港不是文化沙漠!)也还是的,香港人的思维模式、文化氛围,其实有很厚重的殖民地色彩,都是英伦那一套,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多。
其实文化沙漠的说法,并非是指文化人少、文化产品少,而是指一个城市的生产方式、行为方式、价值取向和审美趣味,也就是这个城市热衷什么、向往什么、追逐什么。很显然,对于深圳来说,整个城市追求的都是“钱”。这也是今天整个中国的一个潮流,北京是这样、上海是这样,大家都掉进了“钱”的陷阱。在深圳,人文精神也不是没有,只是声音实在微弱。说起来,深圳也是一个有优秀人文传统的地区:出珠江口就是伶仃岛、虎门炮台离这里不远、辛亥革命的第一枪也在这里打响、上世纪二十年代有过省港大罢工、四十年代对抗日民主人士和文化人士的大营救也发生在这里、六十年代中国水稻密植技术高产田也离这里很近。只是,现在,怎么说呢?现在大家都晕了!
但是深圳的读书节全国办得最好、声势也大,多少年来深圳买书的数量全国第一——但有调查显示,深圳人买的书都是“怎样买股票、怎样办出国”之类的。您认为什么原因造成了深圳人这样的读书结构?
曹征路:我不认为深圳人读书会比别的城市更多,说“人均购书全国第一”是怎么算出来的?以多少人为基数?统计学在中国,是太有中国特色啦。至于读书的结构,恐怕全国各地也都差不多,看看那些畅销书榜单就知道了,到处都一样。况且深圳的外来打工者这么多,他们读的肯定大部分都是“股票”和“出国”嘛,其实不止,还有“养生”、“励志”呢。
和经济发展速度不匹配的是,深圳缺乏思想先锋和意见领袖。这和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与高强度的生活压力有没有关系?速度太快,压力太大,以至于没办法做到既有闲有钱有天赋、又有研究问题的兴趣和心境。
曹征路:今天的中国已经没有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上海有思想先锋和意见领袖吗?北京有吗?即便有什么先锋和领袖,大部分也都是在复制西方传媒的说辞,并没有自己原创的独立思考。所以你说的深圳缺乏先锋领袖,恐怕到处也都差不多。这种缺乏和是否有闲、有钱、有天赋、没压力关系不大,关键在于知识分子的心态浮躁。今天的知识分子都在干嘛呢?
据说深圳的女人不会穿衣服,化妆也是“兵荒马乱”的,路上的风景不养眼。听说有一种不正确的说法:在上海,女孩和外国人在一起是浪漫;在深圳,那感觉就是苟且。您觉得呢?
曹征路:我对时装不敏感,但类似的说法也听到过。高校里的女博士都去香港买衣服,穿起来也就那样,没有更养眼也没有更舒服。这种美的缺乏可能也和“快”有关:没有根基定力,必然浮躁轻佻。上海厚重,上海女人都是从传统里走出来的:妈妈会打扮、女儿不会差到哪里去。其实深圳的建筑也都是这样,一眼望去,尽是标榜“帝、豪、王、霸”的金碧辉煌,到处都是钢结构、玻璃幕墙,很少能看到稳重的建筑——有的建筑即便看起来是厚重的花岗材质,仔细一看还只是表面贴了一层花岗石而已——还是没有根基啊!到处都是急吼吼的,整个城市都是。所以你说的“浪漫”和“苟且”的比较有点夸张,但也的确能够反映城市气质的不同。
如果您现在离开深圳,它的什么会最令您怀念?
曹征路:首先,我已经不会离开深圳了——我把老母亲都接过来了。我还是希望这个城市能够再幸福一些,给人健康恒定的快乐多一些。如果离开这里,我想我还是会怀念深圳的青春:因为青春,所以活力充沛;也因为青春,所以容易塑性。青春才是深圳最大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