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女结婚员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3月12日 14:08 东方早报

  导语:1983年张爱玲的短篇小说集《惘然记》在台湾出版,附录《情场如战场》剧本,作者在序里表白:“根据美国麦克斯-舒尔曼(Max Schulman)著舞台剧The Tender Trap(《温柔的陷阱》)改编的,影片1956年摄制,林黛陈厚张扬主演。”

    电懋公司这部轻喜剧于1957年公映,是张在香港加入编剧行业的第一炮,挂头牌的演员也确实是那几位。当时影坛从欧美剧作掇取灵感的风气颇为通行,天下文章一大抄,虽然一般不曾办过版权收购手续,移花接木却不算梁上君子所为,空空的妙手甚至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德。何况是应付生计的游戏之笔,难得当事人坦荡荡从实招来,于是不疑有他。

  直到最近,看到《温柔的陷阱》电影版光盘(影片拍于1955年,美高梅出品,Charles Walters导演,Frank Sinatra及Debbie Reynolds主演),才发现原来内有乾坤。隔了四分之一世纪遥望事业里不那么光彩的章回,她的记忆显然是选择性的,珍藏着一些,遗忘了一些,错置了一些。舞台剧的作者其实共有两位,另一位叫罗拔-保罗-史密夫(Robert Paul Smith)——因为普遍得像个急就章胡诌的笔名,所以她单单记住舒尔曼?还是因为犹太名字比较亲切,“无国籍的犹太人无处收容,仿佛只能到上海来”,一种心灵上的他乡遇故知?

  最令我震惊的是,两个故事排列比并,根本没有迹象显示《情场如战场》改编自这出百老汇卖座话剧。林黛饰演的千金小姐叶纬芳,有收集追求者的嗜好,自恃美色骄人,任性玩弄垂涎的男人于股掌。表哥被她舞得团团转,姐姐纬苓暗恋的打工仔陶文炳虽然不尽符合条件,她也生霸死霸不肯拱手相让,奉宁滥毋缺为情场座右铭。纬苓低声下气和她商量,请她高抬贵手,正与中年教授蜜运的大胃王却大言不惭宣布“我两个都要”;轻微患上老姑娘恐惧症的姐姐死心不息,继续鼓其如簧之舌游说:“王寿南的儿子明天就来了,一个他,一个何教授,你还不够么?”谁不知答案竟然是:“不行,我喜欢热闹,越多越好!”句末的感叹号是我擅加的,没有它助阵,不能体现那朵霸王花的意气风发。

  再看看《温柔的陷阱》:男主角查理利达是个纽约舞台经理人,生性放任不覊,身边三个驻场女友如走马灯般穿来插往,夜夜笙歌乐此不疲。他的童年好友祖麦柯则一早成家立室。在小镇过着养妻教子的规律生活,造访大苹果目睹风流种子多姿多彩,中年危机感不禁乘虚而入。查理因工作结识求职的茱莉姬丽丝,此姝虽然歌舞天才横溢,但无心攀爬明星天梯,尚未有拍拖对象,已经择定良辰吉日准备披婚纱。结果当然冤家路窄,保守务实的茱莉锁定无心插柳的浪子为最佳新郎人选,不定性的查理又像中了毒咒,鸟倦知还甘心在避风塘泊岸,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两个不论人物设计、故事发展和情节安排南辕北辙的剧本,怎么可能有血缘关系?任凭媒人如何费煞心思,它们都各行各路,既没有“一家亲”也没有“喜相逢”。就算你想象落难才女是文字杏林的变性手术专科医生,一刀将男性荷尔蒙蓬勃的查理利达改造成娇滴滴的叶纬芳,也很难圆满解释雌雄同体的身躯其实拥有一样的灵魂。烘托牡丹的绿叶更加不像长在同一棵树上,祖麦柯纵具特异功能,也不会在富家女的裙下之臣身上觅得附体途径,《温柔的陷阱》第二女主角施菲雅是个精刮的熟女,日理万机处变不惊,与自惭形秽的纬苓判若云泥。既然无拖无欠,为什么张爱玲会鬼拍后尾枕,千里迢迢找出个莫须有的债主?呵哈,令我纳罕多年的一宗疑案,线索原来藏在这句弗洛伊德滑漏,她百密一疏的脑档案竟然张冠李戴,自挖陷阱露出主人的狐狸尾巴。    

  利用《温柔的陷阱》基因配种这回事确实存在,然而试管婴儿不叫《情场如战场》,叫《温柔乡》。署名宋淇原著、易文编剧的爱情喜剧,大纲是这样的:内地少女丁小圆带着与大表哥张正光亲上加亲的美梦来到香港,不料任职广告公司的他生活荒诞,丝毫没有成家立室打算。他扬言:“一个男人,不能限定只有一个女人,就像我们不能从早到晚,睡觉、办公、打球、跳舞都穿一样的一件衣服;一个人,当然得有许多不同的衣服,什么时候穿什么的。”反而二表哥张次明老成持重,一早结了婚,对哥哥追崇的大都会价值观不以为然,不停为深入虎穴的小圆提心吊胆。这么巧,围绕正光追追逐逐的女友不多不少也是三个,其中最有修成正果可能的是沉婉虹,她显然见惯大场面,很懂得寻求刺激,在交往趋向苍白的时刻,毅然提出玩男女调换身份的游戏。影片以小圆一一击退对手作主线,正光只看到她的单纯,不察觉密实姑娘其实工于心计,居然渐渐被融化了,性格明显不合的表兄妹拉上天窗共偕连理。

  它和《温柔的陷阱》相似的地方多到不容忽视,同样对照花花公子和传统住家男人,同样摆设三个缪斯的迷魂阵,同样开乌灯黑火的疯狂派对,同样打出“温柔”的招牌,甚至同样以餐桌上的鱼作开胃笑料,密切的关系不言而喻。长久以来,不少看过影片的张迷甚至非张迷,都对当年为电懋效劳的旅美作家曾否参与《温柔乡》创作提出质疑,譬如香港影评人蒲锋,在2002年已经找到不少内证(见香港《信报》2002年4月5日文化版蒲锋的《香港有朵恶之华》),2003年发行的光盘,封底干脆以悬案作为卖点之一,简介包括触目的这一段:“剧本对男女两性争雄的抵死描写,特别是对女性心理的精确掌握,竟颇具张爱玲的风范(难怪有论者怀疑本片的剧本实出自张的手笔)。”上面引的男主角多妻妙论,无可否认有七分像张的口吻,遥遥呼应嗜穿如命的她于散文《更衣记》所写的:“刘备说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兄,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两兄弟一个叫正光,一个叫次明,也完全是她的路数——短篇小说《鸿鸾禧》办喜事的娄家,兄弟姐妹依次是大陆二乔三多四美。然而这些影影绰绰的疑点再昭彰,也不像《惘然记》那句话孔武有力,亲生母亲误将《情场如战场》当《温柔的陷阱》的私生子,间接证明她极可能真的与《温柔乡》有染(两部电影的女主角同为林黛,可能是令她将两者混为一谈的因素之一)——真不知道应该比作《红楼梦》删掉了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还是高鹗续书里的调包计!

  我之所以千方百计企图将《温柔乡》纳入张爱玲名下,说到底只得一个自私的理由:这样典型的“女结婚员”故事假若不是她的杰作,委实太可惜了。始见于《花凋》的关键词,除了是她小说人物最重要的原型,也是一条将她剧本联系到整个创作母体的脐带,搜集的变奏越多,越显得主题丰满。“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冥冥中成了笼罩她笔下女角的咒语,披上的不论是古装还是时装,命运安排的不论是悲剧还是喜剧,一次又一次在这内置的机关打转。

  《温柔乡》的丁小圆不动声色虎视眈眈,天真无邪的外衣包着教人心寒的计谋,将情敌捏成三个小泥人供奉案头,逐一歼灭扔进垃圾桶,简直是原始社会女巫的行径——《倾城之恋》女主角白流苏要是懂得这门法术,擒拿猎物范柳原当会轻松许多,起码省下一批脍炙人口的甜言蜜语。在芸芸同行中,她的阴沉令人侧目,幸好水到渠成随心所欲,否则真令人担忧踏上曹七巧的不归路,“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情场如战场》的叶纬芳则像喜剧版的段绫卿,后者与同学许小寒在魔术性的“独白的楼梯”上落,抖出了择偶的焦虑:“任何人……当然这‘人’字是代表某一阶级与年龄范围内的未婚者……在这范围内,我是‘人尽可夫’的!”这可不是博爱小姐那枚“越多越好”铜币的另一面吗?同一句对白如果由她在戏里用轻快的语调念出,保证没有人知道它原先沾着青衣的苦泪。

  此行的专业人士梦寐以求的结局,莫如《倾城之恋》的失婚妇人,“流苏离了婚再嫁,竟有这样惊人的成就,难怪旁人要学她的榜样”。也难怪作者念念不忘,隔了十多年于异乡编写剧本,变个法子也要她再作冯妇。“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指的不限于自身经验在文字的轮回,可以这么说,她为电懋所编的影片,女主角泰半是暗渡陈仓“再嫁”的女结婚员——小说里嫁了一次,登上银幕改头换面重操故业。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所以再生的传奇大部分是喜剧,你看《六月新娘》的汪丹林,可不正是人尽可夫的圆满收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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