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伯伯们“眷区”往事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3月04日 11:43 东方早报

  导语:由赖声川和王伟忠联合执导的话剧《宝岛一村》讲述了台湾“眷村”(或眷区)或悲或喜的往事,春节前在上海、北京等地演出时备受关注与好评,台湾作家明凤英的回忆散文《我的叔叔伯伯们——“眷区”往事》则使眷村生活更生动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我的这些叔叔伯伯就是在台湾的大陆老兵。上面叫他们‘荣民’。以前很多人叫他们‘阿兵哥’。台湾民间也叫他们‘老芋仔’。台湾人惯吃番薯,外省人偏爱芋头,于是有别。”

眷区老照片
眷区老照片

  小时候,我有很多叔叔伯伯。这些叔叔伯伯都没有家, 只身在台湾。有些现在还在,可是多半已经不在了。

  这些叔叔伯伯在我还没有出生以前就到了台湾。他们在这个小岛上做很辛苦的工作,过很寂寞的一生。这些叔叔伯伯们陪着我长大,也伴着大洋中飘摇的小岛成为现在的台湾。

  他们之中运气好的,在台湾找到老婆,成了家。运气不好或者有洁癖的,就一个人过。退伍了,身体好的或者去当码头搬运工人,或者参加“荣工团”,就是“荣民工程团队”,在小岛上开山辟地,筑路开桥,建设港湾机场。也有几个人凑在一起开小面摊,卖烧饼油条,给大楼做清洁工,当门房的。当然也有人愿意留在小城镇上拾字纸捡破烂。身体不好的,就在附近有熟人的违章建筑,或者一个不知名的小庙里住着,静静地上医院,过日子。

  我常想,他们应该是上帝送给台湾的守护天使吧! 只不过他们没有天使的翅膀,没有婴儿的脸孔,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天使。

  我的这些叔叔伯伯就是在台湾的大陆老兵。官方叫他们“荣民”。以前很多人叫他们“阿兵哥”。台湾民间也叫他们 “老芋仔”。台湾人惯吃番薯,外省人偏爱芋头,于是有别。

  叔叔伯伯来过年

  我爸爸所属的司令部团区在这个小镇的火车站后边。站在月台上就能看到营房。围墙上写着“勿忘在莒”四个大字。铁道和营房之间隔着一个大水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家六口人,外加一个来投亲的侄女,就在水塘边上的草房里住下了。草房是用棕榈叶一片片交错铺围在竹架子上盖成的。里面睡着才满一岁的小娃娃。

  这家人在水塘边上养鸭子为生。水塘里有吴郭鱼,水面上密密地养着浮萍,是用来喂鸭子的。我常常看见瘦瘦的鸭寮仔阿桑(年轻妈妈)整个人下到水里去捞浮萍。她张着网把浮萍拖出水面。浮萍出水的时候,像张厚绒布窗帘,在水里那一节真够沉的。鸭寮仔阿桑是典型的台湾女人,能吃苦,少说话。仔细看,才知道她用力拖渔网的时候,嘴角上还带着一个害羞的笑。

  草屋里的小娃娃大概已经吃过奶了吧。岸上小鸭子们掀着小黄嘴儿等着吃早饭呢。

  我家是司令部旁边一个小眷区中的一户。这个小眷区就在大水塘和营房的拐角上,也就是鸭寮仔家前边。再过去,隔着一条大水沟,就是台湾凤梨工厂。凤梨工厂有自己的水塔,是一个巨大的凤梨形状,高高耸立,远远就能看见。人们都拿它来做路标。

  我的老乡叔叔伯伯们没有家,过年过节,总在我家过。爸爸和这些叔叔伯伯们亲如家人。知道他们要来,总是等着。一班火车嘟嘟进站了,我们听见了,就到水塘边去站着,隔着水,看看是不是哪个叔叔伯伯搭火车到了。

  叔叔伯伯们在我们家打地铺,横一个竖一个睡满一屋子。他们亲密地喊着彼此的名字,开平、品高、云林、家宁、训昌、佩华、忠良、道清、更生。大家一起做饭吃。他们嗜吃臭豆腐,辣椒,大蒜。穿着汗衫到市场上去寻来各式各样臭的和辣的东西,生好煤球,大张旗鼓烧起来。山东伯伯能做各种面食,手擀面条、馒头、包子、花卷、大饼、猫耳朵、面疙瘩,轮着做。我们小孩在旁边看。妈妈是台湾人,不会做面食,也在旁边学着。

  那时候,他们为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成绩单,大声鼓掌喝彩。偶尔我挨骂了,他们就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到水塘对面火车站附设的军民合作部去买泡泡糖。五毛钱三颗。只有他们才舍得。

  勤务排“宅急便”

  爸爸所属的司令部里有一个勤务排。这个排上的勤务兵跟我最要好,都是我的叔叔伯伯。他们之中有些不识字,有些读过一两年书粗识得几个。识字的可以做士官,上士或者下士。以前我们以为“上士”就是“上司”,很了不起,跟司令差不多。

  不论阶级高下、年龄长幼,我们一律跟着爸爸妈妈连名带姓直呼他们的名字,后面加上“叔叔”或“伯伯”。长得瘦小一点的叫“叔叔”,粗壮一点的叫“伯伯”。

  勤务兵们负责营房里的各种杂役。年轻机灵的可以做传令兵,有点像现在的“宅急便”,在各个单位之间听差传令送公文。其他的站卫兵,打扫环境、种树除草、伙房、养猪,还有各种各样的维修。我们小眷村的巷子就在营房旁边。有空的时候,勤务排也支援照顾我们这个六户小眷区。刮台风了,闹水灾淹水了,他们就来帮忙,领我们到营房里高一点的地方去避水。有一次,台风把我家厨房的铁皮屋顶整片掀走了。勤务排伯伯们神通广大,在半里之外的泥路上把它找到了,抬回来重新安上。

  勤务排的伯伯们很喜欢到我们这儿来“出勤”。台湾雨水多,水沟旁边杂草漫漫,一不注意就长到了腰间,蚊虫最爱聚集。夏天台风一个接一个,豪雨的季节,尤其麻烦。有时候司令部派一两个勤务兵来帮忙除草。他们拿着镰刀经过我们屋子,好奇地张望我们寒酸的小家,看我们小孩跑来跑去。客厅里只有几把破藤椅,厨房绕着满是油渍的电线。伯伯张开嘴,看呆了。好久才想起来,弯下腰去割草。

  有一次,一个伯伯来割草,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我说眷区进口的草应该定期割,长官来了不好看。而且会长蚊虫,晚上乘凉不方便,小孩被叮得满腿“红豆冰”。伯伯说很对,是应该这样。伯伯下回看见我妈妈的时候,就说萝卜是个小大人。我为此得了妈妈一顿骂。说人家伯伯很忙,是有空才来帮忙的,不是整天等着给我们服务。小孩子看到什么应该自己动手。妈妈骂起我来很有劲道,闽南语一气呵成:“查某婴仔人(小女孩子),大起来以后,难道要男人捧热水给你洗手脚脸吗?查某婴仔有人教使(管教)没有!”

  淘气的小孩跟伯伯们闹着玩,故意张开手臂假装开轰炸机,把石头树叶都轰炸在他们脚下,再一群齐齐地飞走。有一个勤务兵伯伯会跟他们玩,指派他们做“迅雷小组轰炸机队”,负责运载割下来的杂草到营房后头的垃圾堆去。任务完成了,还叫他们暂时解散,随时待命。小孩们听口令:立正,稍息,听上级指示,再立正,敬礼,解散。很听话服从。

  不过,意外经常发生。有一次,舜舜、伟夫和澎三个人玩过头了,竟然趁伯伯们忙的时候,把吉普车发动了,开到水沟里去。

  那时候我们都才四五岁。

  这些钱,够回家了吧!

  勤务排伯伯们多少也照顾我们的环境卫生,甚至定期到眷村来清理水沟,粪坑。有一个叫余财根的伯伯就专门给我们挑粪。

  余财根伯伯是麻子,讲话牙齿咬舌头,听不清楚,动作也慢,显得笨。但是他格外细心,能做一些别人做不了的事。

  他挑着扁担到眷村来的时候,小孩都立刻冲出家门去。大家夸张地捏着鼻子,另一只手穿到捏鼻子的那只手臂中间去当象鼻子,来回摇摆,假装要撩拨别人。余财根伯伯慢条斯理地卸下扁担和木桶。他的道具是一根长竹竿,竹竿上绑了一个铁皮勺子。他用竹竿顶开了墙脚下一个小窗户门边上的铁钩钩,然后把小窗户门也顶开了,铁皮勺子慢慢伸到粪坑里去。勺子出坑的时候有点沉。余财根伯伯一勺一勺地把各家的积存往两只木桶里送。一勺倒尽,就把勺子递进坑里去再盛一勺。这个事不能急,动作要慢。快了要出乱子。

  小孩捏着象鼻子把头凑上去看,像是对大便和屁股之类的事有着无穷尽的兴趣。看到了木桶里扭动的蛆蛆,惊叹声此起彼落。余财根伯伯嚷道:“走开走开。小孩子都走开。” 大家把鼻子捏得更紧了,憋着鼻音互相问道:“谁谁谁今天你要不要吃米田共?” 有人猛吸了一口气,大声报告给余财根伯伯:“伯伯,舜舜今天想吃米田共。” 说完又立刻把象鼻子挂上。

  米田共就是“粪”, 繁体字写成“糞”。

  这个时候,大小象鼻子纷纷发出扑哧扑哧的闷笑声。

  余财根伯伯听了这样的报告,端着铁皮勺子,斟酌道:“专门,给伯伯,捣蛋。今天,赏,一人一口!” 大家笑得满地乱跑。

  满满的两大桶,挑起来最是惊险。技术再好有时也要出点状况。尤其是起担的那一刻,泼洒一点在泥路上是常有的事。余财根伯伯偶尔也耍宝,突不意地一个假踉跄,逗得大家哇哇大叫抱头鼠窜。这时候,他很得意,像立了功的英雄,任我们夹道欢呼,护送他把水肥送到司令部的菜园里去。

  我们这个眷区虽然小,就这么几户,可是把每家的水肥挑完,送到菜园去,来回也要大半天。一家一家挑过去,总撞上一日三餐吃饭的时间。总听见大人说:“下回提醒余财根,吃饭的时候不要挑。”

  有人说,粪跟钱有极密切的关系。做梦梦到了自己手上沾了粪的人,就是要中大奖了。聪明识时务的就趁早买张爱国奖券,等着发财吧。余财根伯伯好像跟粪和钱都有特殊的缘分。他有一项神技。就是自行绘制新台币钞票。画得惟妙惟肖。神似。他用红绿两色原子笔,细细勾出票面上的浮水纹,细细的纹路,一条一条怕比最细的针尖还要细。再画上国父孙中山的人头肖像,现成一张票子立时可以到小街上去换碗阳春面吃。

  他有一大叠这样的钞票,用橡皮筋扎起来,报纸包好,藏在勤务排上他的铺盖底下。偶尔他把他的财产都拿出来,让爸爸看一眼。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还有一百块的。厚厚一摞,数数一共有六百多块,差不多是他半年的军饷。但是从来不送人。连我爸爸他也不送。

  他跟爸爸说:“这些,钱,够回家,了,了,吧。” 不知道他是真是假,有心无心。我问爸爸,爸爸好像没听懂我问什么,只“嗯嗯嗯”的算是回答。

  我爸爸一走神的时候,就这样。

  裁缝车上的保险箱

  我家的小院子俨然是小眷区里的多功能资讯中心。

  那时候市面上有布店和裁缝店,成衣却很少。我妈妈会做衣服,就成了小区里的裁缝师,从早到晚在我家屋前的小院子里剪剪裁裁。缝衣机踩得嗒嗒响。我家的小院子常有人进进出出。外省妈妈坐在院子里打毛衣,跟妈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客家妈妈会做一种特别的“客郎仔咸菜”,把酸菜坛子搬到院子里示范给大家看;台湾妈妈来问面怎么发,饺子怎么包,粉蒸肉蒸出来怎么这么干啊;年轻的山地小妈妈来学缝衣服,顺便说说她们山地老家的故事。卖馒头、青菜、豆腐的,修雨伞皮鞋的,磨剪刀菜刀的来了,也都在我家院子前面松树下歇脚。

  偶尔一个勤务排伯伯过来,腼腆地带着一条裤子,拉链坏了或者脱了线,要修补。走的时候偷偷丢下几块钱。

  妈妈有时候边做衣服边问他们生活上好不好。鼓励他们存钱,以后讨个老婆。他们也点头同意,说:“想是想啊。谁要我们穷阿兵哥啊?”

  有两个勤务兵伯伯问妈妈可不可以把他们的存折寄放在这里。妈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他们的存折就放在裁缝机的针线抽屉里了。连我们小孩子都拿得到。我后来识字了,也常常去查看一下哪个伯伯哪个月存了钱,哪个伯伯比哪个伯伯会存钱。伯伯们也不在意,觉得这样好。需要用钱了,他们就来拿去,用完再送回来。有时候他们懒得查,就问我:“萝卜,记得伯伯存折里还有多少钱吗?”  

  有时我怀疑他们把存折寄放在我家,是要妈妈给他们物色对象的意思。

  天使们的去处

  乾坤大移转。一种奇特的东西来回冲击洗刷着海峡两岸。经过近半个世纪的不相往来,老兵们可以回家了。

  一个个离奇的,动人的辛酸事件重见天日。各种各样的爱恨情仇,七情六欲,被追忆着,也被发生着。“人物”持续被挖掘出土。故事被反复传诵。

  台湾人说:“我们还以为大陆同胞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天天吃香蕉皮。” 大陆人也说:“我们还以为是台湾同胞在吃香蕉皮。” 

  两岸皆多了诸多城市建筑,高档商品。餐厅里多了各种各样新式的颜色、物品、餐点和饮食。台湾叫“流行”。大陆叫 “时尚”。福尔摩沙的本土新产品一个接一个出炉。市场上多出了许多连我也不认得的新研发农产品,水晶芭乐,嘉宝西瓜,黑珍珠莲雾,珍珠芒果。有机养生,健康饮食统领小岛餐饮风骚。E世代草莓族,以慵懒、玩闹、戏耍、恋物和品位现身小岛,成就时尚潮流。

  然而,余财根伯伯的钞票都带回老家了吗?这些不为人知的老兵天使们,都回家了吗?叔叔伯伯们在离开世界之前的那一刻,都有什么样的念头呢? 

  萧丰昌伯伯是不是在想:“家里那么多活,谁做啊?”

  南台湾的晚上,水塘边仍有牛蛙鸣唱,萤火飞舞。山上一个寺院里,一群人在唱佛赞,祈求国泰民安,世界和平。一个老迈的伯伯也坐在本地香客里,喃喃诵唱。

  祈求上苍能把那些在宝岛受过苦难的天使们,都安置在没有分离,寂寞和苦难的地方。祈求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放下现在和过去的所有仇怨,重新开始。

  祈求天地长安好,人世无嫌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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