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蛰伏近4年推出长篇小说《蛙》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2月09日 08:32 南方人物周刊

  导语:我说是黑的就是黑的,我说是白的就是白的,真正有远大理想的导演或小说家,应该有这种开天辟地的勇气,惟一一个报信者的勇气。

  你知道我们土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

  《蛙》

  蛰伏近4年,莫言推出长篇小说《蛙》,通过剧作家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4封长信和一部话剧,讲述了乡村妇产科医生“姑姑”的一生。“蛙”有多重隐喻:是婴“娃”、是女“娲”,也是高密东北乡的生育图腾。“从我出生那天开始,这部小说就已萌芽。在老家,我这样年龄的人,就是我一个真实的姑姑接生的。”

  小说中,“姑姑”几十年里忠实执行计划生育政策。退休那晚她喝醉了,误入一片洼地,被无数青蛙包围、袭击。“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发出控诉。”

  莫言说,此书献给“经历过计划生育年代和在计划生育年代出生的千千万万读者”。有网友回应,“这个故事看到后来让我不停掉泪,并不是感动,是作者对中国人生存问题从骨子里的悲悯之情……中国人的命运,大抵离不开‘政策’。”

  莫言在台上演讲,“1980年中共中央号召独生子女的公开信,到现在发出整整30年了。学者、专家已经公开争论了很久,希望恢复到二胎;但实际上大家对当下农村的生育状况并不完全了解。计划生育,既是理论问题,又是社会问题、道德问题、政治问题,非常复杂,涉及到国家形象。小说中确实涉及敏感问题,可能也会引起争议。”

  “听说您这部作品打算冲击诺贝尔文学奖?”台下冒出了敏感问题。

  “我说,谁跟哪个作家有仇,就给他造个谣言,说他明年要得诺贝尔奖。我也很为难:不写重大题材、敏感问题,就有人批评,你看这个作家,就会写不温不火不痛不痒的问题,不关心社稷民生。如果我写了,他们又会说,你看他又向西方献媚,揭中国的伤疤。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我该怎么写怎么写。”

  命运的力量比教育的力量大得多

  祖父说,村后小石桥上,有个“嘿嘿鬼”,夜晚一人过桥,他会在背后拍你的肩,发出“嘿嘿”冷笑声。

  1970年代,莫言下夜班回家,必须从小石桥上过。月黑风高,他就放声歌唱,飞奔过桥。母亲说,深更半夜为什么要嚎?

  “我怕那个‘嘿嘿’。”

  母亲说,“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

  莫言后来明白了,“……造成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的是人,使成千上万人受到虐待的也是人。而让这些残酷行为合法化的是狂热的政治,对这些残酷行为给予褒奖的是病态的社会。”他说,《檀香刑》是一个寓言。“作为一种残酷的刑罚,檀香刑消失了,但作为一种黑暗的精神状态,却会在某些人心中长久地存在下去。”

  两岁时,这个命大的“地瓜小孩”曾掉进茅坑里,是哥哥把他拎出来冲干净的。

  儿时的莫言瘦得皮包骨,细长的脖子,挑不住那颗沉重的脑袋。他和小伙伴们吃野草、啃树皮,甚至抢煤吃。“1961年春天我们村的小学校里拉来了一车亮晶晶的煤块……我们一拥而上,每人抢起一块煤,咯嘣咯嘣吃起来。我感到那煤块越嚼越香,味道的确好极了。”

  5年级时遇上文化大革命,因为家里是中农,莫言又因事得罪了老师,被剥夺了上中学的资格,回家放牛割草。孤独让他学会了观察与倾诉,他甚至常自言自语。一次他对着树木说话,母亲见了,担心地对他爸说,咱们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了?“《四十一炮》就是我的乡村经验,我曾经是个很饶舌的孩子,有强烈的说话欲望,但后来被压迫住了。”他取名“莫言”,提醒自己少说话。

  “《红高粱家族》表现了对历史和爱情的看法;《天堂蒜薹之歌》表现了对政治的批判和对农民的同情;《酒国》表现了对人类堕落的惋惜和对腐败官僚的痛恨。这3本书看起来迥然有别,但最深层里的东西是一样的,就是一个饿怕了的孩子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极端饥饿的日子里,邻村的右派大学生启发了他。“他认识一个作家,写了本书,得了成千上万的稿费。每天吃3顿饺子,而且还是肥肉馅,咬一口,那些肥油就唧唧地往外冒。……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当一个作家。”

  “我当然希望童年能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受更好的教育,但从文学的角度来讲,没有受完整的教育,吃不好,穿不暖,15岁以前光着屁股,参加了一些不应该是孩子参加的劳动,这些独特经历,成为了创作的财富。对一个作家来说,童年少年时期非常重要,而且命运的力量比教育的力量要大得多。”

  农村没电,只能点着很小的油灯看书写字,火柴每月每户两盒,纸张、墨水更少。“当时想,如果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村庄,我永远都不再回来,所以我18岁那年就报名参军。”结果,身体合格,政审不合格,连着两年再去,还是不行。“1976年我21岁,那是年龄期限的最后一年,找朋友走了后门,才当上了兵。”

  因为参军,家门口挂起了“光荣人家”的标牌。“我记得民兵连长来给我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满脸冰霜,离我还挺远就扔下通知书走了。我当兵走的时候,很多贫农在街上大骂,‘我们贫下中农的孩子当不了兵,竟然让一个老中农的孩子当了兵!这是什么世道?阶级斗争不搞了?’我感到一种威胁,这个村庄伸出无数双手要把我拖回来。”

  新兵训练结束,莫言被分到渤海湾畔站岗放哨,“身体站得笔直,但脑子里考虑的全是小说的事”。1979年发表《春夜雨霏霏》,他崭露头角。4年后,已被提拔为正排职教员的莫言调到了北京,他的《民间音乐》得到孙犁的表扬。几个月后,他便敲开了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大门,正式走上了创作道路。

  惟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

  参军前,20岁的管谟业,是县棉油加工厂过磅组的临时工,打得一手好算盘。闲时常躺在棉花垛上眼望蓝天,喃喃自语。

  工友看到,开玩笑:“小管,神经?”

  他坐起来,笑了笑:“您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这个“脑袋上顶着高粱花子”的乡下农民(莫言自嘲),有一座志怪淋漓的文学共和国。

  高密东北乡,真实地名高密大栏乡平安村,地处胶县、高密、平度三县交界,只有一片低洼的荒地,老百姓就到这里放牧牛羊,大栏由此得名。

  莫言下意识地把“高密东北乡”这5个字写进了小说《白狗秋千架》,此后,他的很多小说里,高密东北乡成了专用的地理名称。

  1985年,莫言以《透明的红萝卜》、《爆炸》、《枯河》等一批小说获得广泛声誉;没多久,他又“吼”出《红高粱家族》,确立了文坛地位。

  《红高粱》的写作有些偶然性。

  “当时我在军队的艺术院校里学习,有一次开会,一位老作家说:‘中国共产党有28年的战争历史,我们这些亲身经历过战争的人有很多素材,但我们已经没有精力把它们写出来了,因为我们最好的青春年华在文革中耽搁了,而你们年轻的这一代有精力却没有亲身体验,你们怎么写作呢?’”

  莫言站起来说,小说家不是要复制历史。战争对人的灵魂扭曲或人性在战争中的变异才是作家关注的重点。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经历过战争也可以写战争。

  没用一个星期,他就写完了。

  很快,张艺谋剃着光头、穿着短裤,从太行山《老井》拍摄现场赶到北京来了。“他光着一只脚,手上提着那种胶皮轱辘做成的简易凉鞋”,一进楼道就高喊——“莫言!”

  虽然素未谋面,二人聊得投机,很快谈定《红高粱》的改编权。“所有人都说我像个农民作家,农民作家肯定信赖农民导演,都是农民兄弟,我找一个工人、知识分子可能他还导不了。”莫言对张艺谋没什么要求,“爱怎么改怎么改,你要‘我爷爷’、‘我奶奶’在高粱地里试验原子弹也与我无关。”

  他的红火,也有几分“出口转内销”的意味,张艺谋的电影、葛浩文的译本,令他笔下鲜红色的暗流涌入了西方世界。“莫言那些‘土匪种’的角色和入了神话架构的高密东北乡,从此上了世界文学的版图。”(《纽约时报》书评)

  管它是不是神话,莫言说,“电影也好、文学也好,完全可以用这样自信的口吻来叙述,我是惟一一个报信者,我说是黑的就是黑的,我说是白的就是白的,真正有远大理想的导演或小说家,应该有这种开天辟地的勇气,惟一一个报信者的勇气。”

  “我以前写《檀香刑》,被很多人骂,外号叫‘嗜血恶魔莫言’。这次《蛙》写得十分克制,人到手术室,门一关,里面顶多传出来一点声音。真要写血腥,可以比这血腥10倍,我已经非常克制了。”

  10余部长篇、100余个中短篇,莫言的写作数量与精神体积,在中国作家群体中达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和广度;他的小说,依然有着赤裸裸、血淋淋的生命力;许多年过去,很多同道搁笔了,惟有这个“嗜血恶魔”逃脱了,“来报信给你”!

  作家是职业,既不神秘也不高贵

  客房的花瓶里,插着一枝紫色的植物,颇为神秘。

  聊着聊着,莫言的手指不禁伸向了“她”,轻轻地,他嘴里咕哝着——睡莲?!

  植物出了瓶,茎部开始滴水,他有些欣喜,“居然是新鲜的,真好。”

  55岁的莫言神态稳重,拿捏香烟的姿势都显得安详。“在家抽得少,出来碰到一群烟鬼,偶尔抽一点。”在部队时,他可是一个劲猛抽烟卷,“刚开始写作时,很痛苦、很难,抽烟、熬夜。当时白天要工作,只有晚上来写。”

  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在晚上写作了。如今住在北京平安里,每天从上午9点工作到下午3点;中午11点午餐,小憩片刻,起来再战。写作时手边会放一本《高密县志》,“都是些大事记,为了在技术上不犯错误”。

  最理想的写作环境,“希望能在靠山靠水安静的地方,房子里摆放着纯粹古典式的木头书桌,有一杯好的普洱茶在旁边。现在住在楼房里,一开窗就是一片喧闹声。”偶尔他也怀念过去,“80年代很多作品是跑回老家去写的,很多小说是在供销社的仓库里写的,里面生了一个煤炉,但是外面也很吵。”

  每部新作的第一读者,是守候多时的出版社编辑。“我太太从不看我的小说,我也不给她看,女儿也不给看,改完再给她看。写作很隐秘,是一种赤身裸体的状态。我在电脑前写小说,如果有人站在后面,我感觉别人在窥测我的隐私,背后直冒冷气。”

  事实上,日常生活中,写作真正占据的时间并不多,“我是突击性写法,即便写了几年的小说,也主要是这几年中的一个月左右完成的。但是,跟文学有关的活动,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生活。”外国作家来中国,他常常得出席。“出版社让我给德国老作家马丁·瓦尔泽颁奖,颁奖仪式必须有演讲。”为了准备讲稿,书桌上多了本《新世纪文学论稿》。

  尽管各种声誉接踵而至,各国作家、记者不断造访,莫言并未被冲昏头脑,他仍是那些老战友的好哥们。“说实话,我的朋友跟文学很疏远,真正的贴心朋友反而是从事别的工作的。住在部队院子里时,有一些当兵的跟我特别好,还有青少年时期的一些朋友。”

  他言辞甚少,肚子里却装满逸事趣闻。在国外演讲时,他把作家比作乌苏里江中的大马哈鱼;与记者对谈,他又把作家比作肚里排着一团卵的老母鸡。他是健谈而有趣的。

  “一个作家,一辈子其实只能干一件事:把自己的血肉,连同自己的灵魂,转移到自己的作品中去。”他全部作品的题材,植根于他自己的生活,还有那漫无边际的想象力和奇诡的梦影。“我天天做梦,每天夜里都沉浸在纷繁不安、乱七八糟的梦境中,感觉50%的脑细胞是清醒的,大脑只有一半在休眠,似睡非睡,醒来后往往感觉夜里在梦境中奔跑得四脚乏力、筋疲力尽。”

  “听听戏曲,是种放松,也是艺术熏陶。”这是他现在最大的业余爱好。朋友送来一套宫崎骏,“每部里面都有不同的动漫形象,都有很紧张的气氛、很神奇的东西,我全看了,很好看!我也喜欢可爱的东西。”

  采访中间,莫言接了个单位来电,年底要填写各种表格、汇报工作,他态度谦和、恭敬,在体制内、在岗位上,兢兢业业。

  “最重要的是,你要时刻记住自己是一个老百姓。作家就是一个职业,而且这个职业既不神秘,也不高贵。”

  在沮丧与狂妄之间

  ——对话莫言

  一个人无论取得多么令人羡慕的成绩,其实往往建立在不自信的基础上

  没有罪感的人不会成为善人

  人物周刊:您目前最关注哪些社会问题?

  莫言:我现在最关注和生育有关的问题,真的,生育方面存在一些不公道的东西。

  人物周刊:您姑姑跟您谈过计划生育工作中的痛苦和怀疑吗?

  莫言:她几乎没和我谈过,当然小说里的人物和她很像。她本人子孙满堂,3个女儿1个儿子,还有孙子,家庭生活很幸福,但我想她内心深处肯定有隐痛。

  有的人家生了女孩,为了再生一胎就把孩子藏起来,或者假报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但不能你说死了就死了,计生委规定第一必须有接生护士签名,第二得有死去的婴儿尸体为证。我姑姑就从别的地方弄个婴儿尸体,给有关单位搪塞一下。她干过很多这样的事。

  人物周刊:《蛙》中的蝌蚪,有私欲,也有懦弱的一面。这个形象,有多少自我陈述的成分?

  莫言:很难量化,但肯定有很多个人生活经验。比如蝌蚪是农村出身,当过兵,从事文学创作,我也在军队里服过役,也是自己在外工作,妻子在农村。

  然后是计划生育政策,我也在组织的帮助和教育下领取了计划生育证。如果我当时不去想所谓的前途,我应该可以生第二胎,我太太当时是农村户口。正因为我考虑到个人发展,要在部队当更高级的军官,所以没再要第二胎。现在年过半百,反思那段经历,感觉自己是有罪的,不应该那么做。

  小说里面更尖锐,最后是一个悲惨的结局。蝌蚪想通过生孩子来赎罪、逃避现实。他认为让这个孩子生下来,是对他前妻丧命的一种赎还。但赎罪行为本身构成了新的罪过。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妻子用技术手段让别人代孕,他再把婴儿从代孕者手中夺走,最后使她疯狂。

  尽管他有许多理由为自己辩解,但我想,到了晚年,他越来越感觉到这种辩解是无力的,不但说服不了别人,也说服不了自己。

  我不敢说这部作品有什么代表性,但我这次算是直面自己的灵魂。我从前讲过我几个阶段:把好人当坏人写,然后是把坏人当好人写,最后是把自己当罪人写。这本书就是“把自己当罪人写”这个阶段,当然仅仅是围绕“生育”这个问题。

  人物周刊:您曾说,“我对人类的前途满怀忧虑,我盼望着自己的灵魂得到救赎。”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莫言:这不是悲观,反而是一种动力。知道罪赎不完,那就永远抱着罪感生活。

  一个有罪感的人一定是宽容的人、善良的人;一个没有罪感的人一定是跋扈的人、不善的人。没有罪感的人是不会成为善人的。

  人物周刊:您早年有个短篇就叫《罪过》。

  莫言:讲一对兄弟,弟弟很受父母喜爱,哥哥不受父母待见。兄弟俩去河堤上玩,弟弟去够荷花,哥哥一闪念间,应该伸手拉弟弟,但他没拉,弟弟淹死了。当然,也可以解释说,他没有来得及反应,犹豫了一下。

  人物周刊:外界可以对个人行为做出很多解释,但没法对内心一刹那的真正念头给出剖析?

  莫言:对!我有过很多这样的描写。这一刹那,他明明可以挽救他,在他即便不挽救也不会受到任何指责的情况下。

  哈代的一篇小说,有个医生,妻子落水了,一般人认为她已经死掉了,但他是医生,知道她还可以救活。虽然他们夫妻关系极其恶劣,他还是把妻子救活了。

  铁凝的《大浴女》里,主人公的妹妹掉到一个井盖下,她明明可以救妹妹,但她没救。人一念之间的恶,就造成了终身的罪疚。

  其实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

  人物周刊:说说您早年的创作环境,那段时光还是挺让您怀念的吧?

  莫言:是的。80年代那种环境,真是有个写字的地方就可以。我在军艺的时候,4人一个宿舍,每人一张书桌。《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之类的作品,都是在宿舍完成的。旁边的人,有的睡觉,有的说话,有的抽烟,有的会客,你就只好戴个耳机。恰好那个时候产品质量比较高,数量也多,两年时间写了八九十万字。

  人物周刊:从早期的《红高粱》、《酒国》到后来的《生死疲劳》、目前刚出炉的《蛙》,您不断改变写作手法,不变的是什么?

  莫言:以善为本的理念。早期向外看,对罪恶的抨击多一些,更多想到的是外部强加的痛苦,想到自己怎么受社会的挤压和别人的伤害。慢慢就向内写了,写我内心深处的恶,尽管没有释放出来。别人对我施加的恶是他们内心深处恶的释放,我慢慢认识到,如果有条件我也是个恶人。于是对坏人也有一种宽容,我要明白为什么恶人这样坏,是什么使他们这么坏。从前写别人,现在写自己,自我审视。

  人物周刊:您说,“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孙子,是懦夫,是可怜虫,但在写小说时,我是贼胆包天、色胆包天、狗胆包天。”能否谈谈您是如何把握作品中的性描写的?

  莫言:应该说,很多严肃作家小说中的性描写比我过分多了。我一直比较克制,而且是用比较文学化的语言,没有赤裸裸地描写器官什么的。

  饱受争议的《丰乳肥臀》,除了题目比较香艳,很难找到严肃作家作品里都有的性描写。这是文学描写的一个重要内容,也是对作家的考验。如果性描写对塑造人物的形象有用,那没问题;纯粹是生理性的描述和展示,没有别的含义,没有美感,我就反对。

  人物周刊:在您的作品中,我能感受到您对女性的赞美和同情。

  莫言:其实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我感觉女人比男人伟大,这在我写《丰乳肥臀》时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每逢重大历史关头,女人总是表现得比男人坚强。男人是破坏者,女人是建设者。男人总是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只要有女人,马上就能恢复。《丰乳肥臀》里写母亲,一般人家乡发生了大战都会逃难而去,母亲跟着逃了一段,下决心不逃了——家里就是炮火连天也是自己的家,我们要回家去!别人往外跑,她是逆着人群、冒着炮火回家去。

  人物周刊:目睹文坛新人渐渐成长、成熟起来,是否会感到某种压力?

  莫言:时代变了,文学变了。我们也是从年轻人过来的,当时也曾有很多文坛老同志对我们的创作表示忧虑:这种东西是我们的文学吗?我非常赞同“80后”、“90后”的年轻人对我们这些老东西、老家伙持不屑一顾的态度:我们就是要超越你们,就是要打倒你们,就是要写得跟你们不一样。如果写得跟莫言、王安忆一样,你就没出路了。

  最近几年,我也浏览韩寒的博客。他敢于跟大多数人的流行观点唱反调,在无数网民狂热、暴怒的时候,能从另外一个方向思考,说明他确实已经成熟了。我们过去老觉得他是另类,实际上他是当今青年的代表,很多人把他当作榜样。我们将来的国家领导会出现在这群人里。开玩笑地说,再过10年20年,韩寒应该竞选上海市长。

  克林顿当年是什么样一个人?吹吹萨克斯,唱唱摇滚,甚至还吸大麻,当时美国人哪里会想到这么个人若干年后会成为总统,而且还干了8年!应该说干得还不错,当然缺点是经常犯一点领导干部爱犯的小毛病。

  作家写作就像母鸡下蛋

  人物周刊:在您的创作当中,除了亲人和朋友,《检察日报》的工作对您有何帮助?

  莫言:《检察日报》让我对中国的官场有了比较透彻的理解。过去我在军队里,军队当然是社会的组成部分,但它毕竟是个比较独特的群体,相对独立于社会。我在军队呆了22年,对社会不是很了解。后来到了《检察日报》,第一是有了记者身份,第二是报社的联系广阔,使我对中国的官场有了比较深的理解,知道了很多官场内部的规则是怎么回事,知道了在合法与非法中间有一个灰色地带,也知道了执法人员和普通老百姓也有区别。

  这10年《检察日报》的工作,对我很有帮助,虽然没写出什么法律方面的好作品。

  我的采访次数很有限,跟一些检察系统的劳模,进行过一些对谈,写过一些报告文学,也到下面基层讲过课。检察系统里也有成群结队的文学爱好者,我帮他们写信、看稿子,比较烦实际上。

  人物周刊:平时您有记笔记的习惯吗?

  莫言:我偶尔会记录一些只言片语,就是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好的句子就记下来。我有几个乱七八糟的小笔记本,记录这些只言片语,有些梦境中出现的非常精彩的场景也会记下来。

  人物周刊:您最近做的最惊心动魄的梦是什么内容?

  莫言:我忘记了,醒来就忘,所以常常凌晨两三点爬起来记。前两天,我梦见了一个我儿时的玩伴,脚上生着蹼膜,在水面奔跑。县体委把他招去参加游泳比赛。后来想到这不符合规则,别人在水里游,你在水上奔跑。给他做手术,结果他就成了一个普通儿童。我想这和《蛙》有关系,蛙就有蹼膜。

  人物周刊:您有句话我特别喜欢,“人都是有自卑感的,一个永远自信的人不是白痴,就是魔鬼。”

  莫言:这是我根据个人心境总结出来的。一个人无论取得多么令人羡慕的成绩,实际上往往是建立在不自信的基础上的。可能他在写的过程当中很不自信,写到一半时很自信,写完了以后又不自信了,不断在自信和自卑当中挣扎。

  我的写作也是这样。构思时总踌躇满志,觉得这太棒了,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作品。但拿起笔来就会想,这行吗?咬着牙坚持下去。写完了有时感觉不错,有时感觉很差。推己及人,我想所谓的艺术家、创造者都是这样,包括贝多芬、莫扎特等大音乐家在创造中也往往陷入绝望的状态,感觉才华被耗尽了。如果一个人一直自信,我想这个人不可能从事艺术工作,做政治家或许可以。

  人物周刊:写作究竟是乐事还是苦差事?

  莫言:写得顺的时候很乐,写得不顺的时候也很烦,不断在快乐和沮丧之间跳跃。一会儿沮丧得要命,觉得才华耗尽了;一会儿又狂妄得要命:这一段谁能写出来?每天都在起起落落中挣扎。

  人物周刊:最后您很享受这个过程?

  莫言:当然,最终完成一部作品还是很享受的。但新的枷锁又马上套在脖子上了。

  人物周刊:已经有新作的构想了吧?

  莫言:好几部在交叉。作家写作有时候就像母鸡下蛋。老母鸡意外死了,农民舍不得扔掉,要吃掉它。剖开肚子后,发现它的蛋是排着队的,大的像乒乓球一样,接下来一个比一个小,最后像米粒一样。它肚子里面有一大团卵,成熟一个排出一个,后面一个一个跟着成熟。一个作家的肚子里肯定有几十个故事,他不一定知道哪个先成熟——有几个可能长得差不多大。  本刊记者  李乃清  发自上海

  (实习记者王梦怡对本文亦有贡献,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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