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风：他将长生草留给水

　　导语：1月3日，北京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是北京60年来没有过的大雪。就像32年前郭风先生在他的那篇曾经被选入小学语文课本的代表作《松坊溪的冬天》里写过的雪，“像柳絮一样的雪，像芦花一样的雪，像蒲公英的带绒毛的种子在风中飞的雪”。没有想到，郭先生就在这样的大雪中走了。

　　往事如水，岁月如风，很多回忆一下子拥挤在脑子里。论年头，我和郭风先生交往不是最长的，也不敢说读他作品是最早的，却也颇有些年头了。

　　1962年，我读初中二年级。在当时的北京东安市场的旧书店，我买了郭风先生的《叶笛集》。当时，仅花了一角钱。我很喜欢书中描写的红色的香蕉花、米黄色的荔枝花、和月白色的橘子花，以及那“美丽的好像开花的土地”的榕树，“腊月里蜜蜂还出来采蜜的”故乡。我还曾经抄过、背过书里面那些散发着豆蔻香味一样的散文诗句：“雨点敲打着远处一大群一大群相互依偎的绵羊似的荔枝林，那林梢仿佛在冒着白色的烟雾。”“云絮浮在空中，好像一只蓝酒杯中泛起的泡沫。太阳挂在空中，好像一朵发光的向日葵。”“明媚得好像成熟麦穗的天空”……

　　当时让我的心里充满花开一般的向往，遥远得犹如一个梦，一个怅然的梦。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能够遇见这本书的作者郭风先生。

　　18年前，也就是1992年的4月，我到福州，我的朋友当时福建作协的秘书长朱谷忠，接我去和当地的文学爱好者座谈，一边往外走，他一边对我说：“郭风先生也来了。”我的心里一动，怎么这么巧，想见的人就在眼前了。这时，已经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正站在4月龙眼花开的树下，便忍不住对他讲起了30年前我花一角钱买过的那本《叶笛集》。他微微地笑着，望着我，和蔼地听我说着。

　　如今，虽然已经过去了48个年头，这本《叶笛集》，现在还保存在我的书架上，伸手就可以摸到，常常还会拿过来翻开。

　　今天，写这则文字的时候，书就在身边，我再一次拿过来翻看的时候，才发现一本书对于一个人成长的作用和分量。虽然，这只是一本仅仅有93页薄薄的小书。

　　我曾经把它带到插队的北大荒，很多同学都借去看过。动荡的生涯中，几经迁徙，许多书都丢失了，这本《叶笛集》却从北京到北大荒，又从北大荒到北京，还有多次的搬家，竟然奇迹般地保留下来。

　　我格外珍惜这本《叶笛集》。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的学生时代，想起我在北大荒，更会想起郭风先生。

　　想起郭风先生，有这样两件事情，拔出了萝卜带出泥一般，不由自主地跳了出来。

　　一件是第一次见到他时，在和文学爱好者的座谈会上他讲的话，给我的印象很深。其实，那一次，他一共就讲了两句话，一句是“我出了三十几本书，没有一本满意的，到了老年才好像刚刚进了门。”一句是“作家的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要应该总像失恋一样，心里总有些怅惘。”他不是一个善于讲话的人，因此不像有的作家能够舌灿如莲，但他讲的很真诚，他的这些言简意赅的话，对于今天仍然有着警醒的意义。

　　另一件事情，是前几年我在信中向他询问法国象征派诗人果尔蒙的《西茉纳集》，我没有读过，知道先生年轻时就喜欢这位诗人，便向他讨教。没想到很快我就收到先生复印的厚厚一大摞《西茉纳集》，是戴望舒翻译的。想想他那样大年纪跑去为我复印，并替我邮寄，让我感动的同时，也真是感到不安。

　　西茉纳，太阳含笑在冬青树叶上，/四月已回来和我们游戏了，/他将长生草留给水，/又将石楠花留给树木，/在枝干生长的地方……

　　想起这样的诗句，是因为我想起了那年的四月第一次见到郭风先生的情景。他将长生草留给水，又将石楠花留给树木，多么美的诗句。如今，郭风先生已经离开我们了，忍不住想起了《叶笛集》，想起这些往事，想起先生那如圣诞老人一样慈祥的面容。

　　他将长生草留给水，又将石楠花留给树木，他将岁月留给了他的文字。

　　2010年1月5日夜于北京

　　肖复兴(北京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