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1月13日 14:04 东方早报
导语:假如按照Twitter的标准,埃科在《密涅瓦火柴盒》里多数文章都可以标上“#”或者“@”的记号:前者是社会热点问题,后者则是对于他人的回应。
假如当年贾岛没有在“推特”还是“敲特”这个问题上踌躇太久,假如Twitter(推特)能早二十年发明的话,翁贝托-埃科的这本《密涅瓦火柴盒》会呈现出怎样的面貌?一百三十五条一百四十字一篇的tweets?
“我认为撰写这些专栏文章对我来说是相当重要的经历:在规定的字数范围内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我愿意向所有人推荐这种脑力练习方式。”埃科在前言中道出了优秀专栏作家的特质:他必须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同时又是在一定的限制之内——当然,他指的字数限制不是一百四十字,而是《快报》周刊的一个版面。
激扬文字的阵地
《密涅瓦火柴盒》专栏文章始于1985年3月的《快报》周刊,但埃科与《快报》间的合作则可以追溯到此前二十年。1964年,就在罗兰-巴特发表《符号学原理》的那一年,埃科发表了论著《启示录派与综合派:大众传播与大众文化理论》(Apocalyptic and Integrated Intellectuals: Mass Communications and Theories of Mass Culture),尝试以符号学的方法来研究大众传播和大众文化。不少评论家批评该论著有一种“杂烩”(hotchpotch)的特性,但对于埃科而言,他的目的其实要自我和实际得多:他只是觊觎那个被可笑地称为“大众传播教育学和心理学”的大学职位,需要一本谈论大众传播的书而已。他向出版社Bompiani抱怨,编辑建议的书名与书中其他篇章几无关联,但出版社却回复说此书名甚妙,这令埃科又动笔补了一篇对比启示录派和综合派的介绍文章。正是《启示录派与综合派》出版后引发的知识界讨论令《快报》的编辑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们决定雇用埃科为《快报》的书评人及撰稿人。于是,一个专栏作家埃科诞生了。
每个专栏作家都有、且仅有一次这样的机会:把自己写不出专栏的情形写成一篇专栏。即使博学如埃科,也不能免俗。只是埃科写得高明得多,他在“失语症”发作的时候准确地道出了几十年来专栏写作的意义:“那为何不干脆放弃这一行呢?因为我已为这家报社写了三十多年文章,继续为他们供稿是出于一种忠诚,同时也因为我已经与读者建立了一种交流互动的关系,而逃避则意味着怯懦。……为了随时拥有这片激扬文字的阵地,我必须长期占领它。”(302页)
埃科在前言中也解释了栏口“密涅瓦火柴盒”的由来:“指一种装有密涅瓦牌火柴的纸制小盒。”用它来记录那些一闪而过的灵感。虽然至今仍可以在eBay上发现古旧的密涅瓦牌火柴盒以不菲的价格拍卖,但熟悉埃科的读者一定明白,或许在隐喻的层面来理解这段解释更为妥当。因为埃科曾说:“写作并不一定意味着把词放在一张纸上。你可以在行走或吃饭的时候写作。”而密涅瓦(Minerva)这名字也别有深意——在罗马神话中,密涅瓦是一位“掌管智慧、发明、艺术和武艺的女神”。所以我们不妨这样理解:《密涅瓦火柴盒》专栏是埃科即兴的思想火花,智慧是其主要成分。《快报》专栏使他能将这灵感的火花与读者分享,造就了“教授埃科”和“小说家埃科”之间的第三种身份:“知识分子埃科”。
知识分子的义务
假如按照Twitter的标准,埃科在《密涅瓦火柴盒》里多数文章都可以标上“#”或者“@”的记号:前者是社会热点问题,后者则是对于他人的回应。即使埃科在前言中声称,已经“删去了许多与时政过于相关的文章”,但他的专栏依旧不是纯然形而上的对于历史、哲学、符号学或文学的理论探讨,或仅仅以文字游戏为诉求的智力游戏。他始终关注着周围的世界,他的专栏写作令人不能免俗地想起这样一个标签——公共知识分子。但对于何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义务是什么,知识分子应该在多大的限度内参与政治,埃科都有自己独特的想法。
在接受《巴黎评论》杂志专访(Paris Review,2008年夏季号)时,埃科详细论述了到底怎样的人才算是“知识分子”。他说:“如果说‘知识分子’的时候,你指的是只用脑、而不用手工作的人,那么银行职员就是知识分子,而米开朗琪罗不是。如今有了电脑,人人都是知识分子。所以我不觉得这与人们的职业或社会阶层有关。对于我而言,知识分子就是能够创造性地制造新知识的人。一个理解最新嫁接技术的农民,他可以制造出新品种的苹果,那么他就是在从事知识分子的工作。而一个一生中都不断重复教授海德格尔的哲学教授则不能算是知识分子。批评的创造性——批评我们正在做的事,发明更好的方法来做——这是知识分子功能的唯一标志。”
对于何为知识分子的义务,在《知识分子的首要义务:在无能为力时闭嘴》一文中,埃科用房子着火作了精辟的比喻:“当一栋房子着火时,一个知识分子只能如其他所有人一样采取一些常规的措施……只有那些在情急之下忘了消防队员号码的人才会病急乱投医,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知识分子身上。”在埃科看来,知识分子的贡献只能发生在某事件的前后,而不是事情发生的当下,除非那是“一场的严重的灾难,而其他人都还浑然不觉”时,知识分子的一声呐喊才会因为其本身的权威性,起到更强的警示作用。
埃科还在多篇专栏中谈及人们对于知识分子的期待。人们期待知识分子能发表权威性言论(360页),但埃科指出,“在选举的问题上,诗人的意见也是不具有权威性的”,人们指望“知识分子能解决所有的社会难题”(357页),但埃科说:“究其根本,知识分子是一种只能制造危机,却无法解决危机的职业。”总之,在埃科看来,知识分子的义务“就应该是通过批判——尤其是对自己的同行进行批判——来见证社会的发展”,而并非直接投身于政治之中,因为“每个人都有其关心国家大事的方式”(346页)。
大众文化的埃科视角
身为大众传播学家、符号学专家、中世纪历史学家、小说家,埃科向我们示范了一名知识分子是如何介入社会,以自己的方式观照这个世界的。《密涅瓦火柴盒》从十多年间的五百多篇专栏稿中遴选而成,依照主题粗略分为“银河的阴暗面”、“我深爱的河岸”、“映照肺腑之言的绝顶好镜”、“飘散在宇宙间的万物”、“纵使是白费口舌”、“油煎猪蹄的酱汁”、“就让我自娱自乐吧”、“不断前行的伟大命运”等八大类。而其中最好的部分,正是那些埃科以独有的视角——符号学家的视角、小说家的视角、大众传播学家的视角——来审视司空见惯的大众文化。
以《雪茄:一种标志》为例,埃科发现“如今,美国社会上上下下都投身于一场规模浩大的禁烟战斗,然而雪茄却在这样的氛围中悄然成为一种时尚”(167页),这看似无法理解的悖论,在符号学家埃科的眼中却是再简单不过了,那是因为“上层人士才会对雪茄情有独钟。这是一种有别于贫穷烟民廉价死亡的,带有‘贵族式自杀色彩’的损害健康的方式”。埃科善于把社会现象、尤其是那些潮流化的现象看成一种标志性的讯息,从而不仅从“功能性”的角度、而且从“象征性”的角度来诠释这一社会现象。
在“映照肺腑之言的绝顶好镜”部分,埃科又摇身一变为语言学家,他在《庸俗的词何以脱口而出》里告诉大家,没有什么词是天生可恶的,只有人们“出于懒惰情绪频繁使用某一个词”时,它们才会变得庸俗,而词语本身是无辜的。对于“隐私”这个时髦的名词,埃科则抛出了“展示型社会”这一概念,指出“情况似乎调了个头”,相关部门似乎更应该“教育那些自愿放弃它的人,让他们懂得去珍惜这种相当宝贵的权利——隐私权”(194页)。
“小说家埃科”在《密涅瓦火柴盒》里也频频出场,其中尤以《一九九七美国版小红帽》一文最为精彩。讨论“政治正确”的文章并不鲜见,书中另一篇《美国大学中的新霍梅尼主义》也相当出色,但当埃科以小说家特有的天赋,以“不包含诬蔑任何一类人群或侵犯任何一个少数群体”为目标,将一个家喻户晓的、关于“七名非正常身高的成年人”的童话故事讲得令人喷饭的时候,我们还是会投去崇敬的目光,哪怕文章不过短短千字。
“大众传播学家埃科”在书中的发言或许是最频繁的。在一个资讯爆炸的年代,大众媒体无所不在,而埃科对于自己热爱电视节目从不讳言。他曾对《巴黎评论》的记者说:“我怀疑没有哪个严肃的学者会不喜欢看电视。我只是唯一承认的罢了。然后我试图利用它作为我工作的素材。但我不是个吞噬一切的贪吃者。我并不是什么电视都爱看。我喜欢情景喜剧,我不喜欢垃圾秀。”在《密涅瓦火柴盒》里,埃科对于电视节目有许多精辟的评论,比如他认为电视剧要成功,就要“展示比平庸的观众还要平庸的人物”;而“电视扼杀了八卦”(163页),因为八卦话题一旦公开,就不再具有生命力,之前的流言蜚语也就不攻自破了。
当然,埃科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他行文中屡屡透出的调侃笔调,在“就让我自娱自乐吧”部分集中爆发:《如何能够妙笔生花》让埃科过了一把清单瘾;而《为什么》一文则是教人爆笑的one-liners,恍惚间令人以为在看Woody Allen的电影呢:“滑雪板为什么在雪地上滑行?因为若在鱼子酱上滑行,那么这项冬季运动的成本就太高了。”(414页)
不过保质期的埃科
读《密涅瓦火柴盒》的最大惊奇,在于你会发现这些写于二十多年前的文字在如今依然不过时,依然相关且适用,它们似乎就是为这个时代而写的。就好像即使埃科写的是Windows 3.1——“这些程序通常没多大用处,但却占据了相当大的空间”——它同样适用于Windows XP。更难以想象的是,埃科早在1996年就敏感地洞悉了电子邮件和普通邮件在交流上的差别:“电子邮件会使人的‘无意识’短路,甚至没有如往常问一问内心的‘超我’。面前的这台机器让他与外界的距离缩短为零,同时把‘高速度’的原则强加给他,让他忘记了许多个世纪以来,社会契约要求人们必须留出一定的时间来作出反应和回馈。”(242页)
埃科不仅对于新兴事物的关注具有Twitter时代般的敏感性,而且他的思维每每能从最基本的要点切入,深入事物的核心处。所以不仅是这些讲述科技和电脑的文章读起来感觉并不过时,他始终有一种撷取核心的天赋,即使触发他思考的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具体事件,他也总能从中提取那些一定时间内不会变质的思想的基本面,使密涅瓦火柴盒不再是稍纵即逝的火花,而可以在读者大脑深处的另一面“绝顶好镜”里一再燃起。
顺便一提的是,与埃科此前的几本随笔集(《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等)相比,直接译自Bompiani出版社2000年意大利文版的《密涅瓦火柴盒》读来甚为流畅,除了译注仍稍嫌不够(若能增注每章标题的典故……)及个别误译(如342页,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若泽-萨拉马戈”翻成了“荷西-萨拉马戈”)外,本书堪称近期埃科中文译本的上佳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