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孤独还是团结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1月08日 13:39 第一财经日报

  导语:萨科齐想把加缪移入先贤祠的意愿,遭到了作家后人的迎头痛击,这件事在去年让我快意了一阵子。他生前就没怎么真正发达过,获得了诺贝尔奖之后抑郁更深;他现在的墓在普罗旺斯,只有一块简单的碑,阿尔及利亚也没有他的故居——再说,他也并不是一个特别受家乡人民怀念的人。

  读加缪,不如先读《流放与王国》,在加缪不多的小说创作里,这个短篇集绝对是不可忽略的。这是他写于1954~1956年间的自我流放之中,那时他颇有点众叛亲离的味道。因为持温和的道德理想主义立场,又与文坛霸主萨特等人不和,加缪备受孤立,退回到孤独的自我之中。在《约拿——或工作中的艺术家》一篇中,临终的艺术家吐出了一个单词,旁人听不清他说的究竟是“孤单”(solitaire)还是“团结”(solidaire)。这是加缪苦境的真实自况,也是一种关于“可能生活”的提示。

  孤单与团结,“流放”与“王国”,各自是对立统一的概念。加缪一生都在寻求这种平衡,在他看来,古希腊所达到的文明高度已充分说明了调和的可能性:一方面是节制、明晰及心灵深处的严肃,另一方面则是才华横溢、想象和热情,伟大的希腊人和希腊城邦进入了如此一个美学境界,令在地中海边生长起来的加缪深深眷恋。

  但是,从1956年开始,到加缪去世的1960年,法国也好,阿尔及利亚也好,没有哪股势力愿意听从他的抒情劝诫。那是阿尔及利亚的局势日益剑拔弩张的时期,戴高乐总统面对政治生涯最棘手的状况:非洲要独立,法国终于到了要为一百多年前的殖民行为付出代价的时候;加缪同样焦灼,他不是搞政治的,两边都是他挚爱的家乡,叛乱的北非阿拉伯人和身陷泥潭的法国平叛士兵,两方都是他所不愿指责的。他那看不得普通人死难的头脑最后不能不做出一个骑墙主义的决定:不管法阿两方谁在道义上更正确,哪里有无辜者被杀,他就声援哪里。

  瑞典皇家学院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斩钉截铁地将“人道主义”一语授予加缪,完全肯定这个时年仅仅47岁的作家的道德人格,并说:“他那严肃而又严厉的沉思试图重建已被摧毁的东西,使正义在这个没有正义的世界上成为可能。”加缪的文字和关怀是指向具体的人的,他诉诸人皆有之的亲情观念来抵挡有关“殖民者”的宏大指控:“当一个人自己的家庭处于死之危殆,他会希望把一种更强烈的宽容和正直感注入他的家庭中……人在如此致命的危险之下,仍然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与家庭团结一致的感觉,希望他的家庭至少能幸免于难,并通过幸存得到一个表现其正直的机会。如果这都不算光荣和真正的正义,我想,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了。” 由此,加缪在铁板一块的东西阵营二分思维之间冲杀出一条血路。

  但是,且不论死敌萨特如何对加缪的秀才性格冷嘲热讽,就连当时加缪的北非好友阿尔贝-芒米也在文章里颇不留情面地用“殖民者”这一政治不正确的术语指涉加缪,只是在前面以“怀着良好愿望的”加以限定:“北非问题是加缪无论如何不能谈的,因为他出生于那里,他注定只能沉默,与北非有关的一切令他瘫痪……事实上,加缪必定会被殖民地阿尔及利亚人怀疑,遭宗主国法国左翼愤恨,在他自己的人民中成为千夫所指,这就是他的处境。”

  加缪在争议的漩涡中沉默,在沉默中又突然离世,上天的安排让他的去世无法激起足够巨大的叹惋,因为北非局势和1956年以来“冷战”的险恶氛围牢牢地把握住注意力。

  “道德文章”,这个词是加缪身上天然烙下的标记,他的文字在一个关键的时期熔铸了我的人格。对比萨特的《死无葬身之地》和加缪的《正义者》,可以看到同为存在主义名剧,萨特笔下的革命者在彼此怀疑之中走向一种失落的虚无,而加缪笔下的沙皇时期的义士们的虚无感,则来自对正义举动是否应当伤及无辜者这种微观问题的思索。意欲在东西冷战中占据上风的人不能不割舍这样的感伤;道德感让十二月党人无力,最终也让加缪本人无力,留给他的选择,只有做一个保持自己内心宁静的道德圣徒,因为他很不幸地身处一个知识分子百年间可以遇到的最困难的时局。

  孤独不应当是处在道德中心的人的宿命。加缪的不幸是我辈的幸运,得以在一个不必背负生死抉择的语境下去汲取他的精神资源。在《流放与王国》的系列小说中,作为对“solitaire/solidaire”的一种解答,他让《不贞的妻子》里的雅妮娜逃出枯燥的夫妻生活,与默不做声的天空和旷野完成一场壮丽的偷情,然后又回到丈夫的怀抱;而在《生长的石头》里,达拉斯特背起厨子头顶的基督骨骸,替他完成了那场庄严的宗教仪式,由此,那个本来排拒他的社会向他敞开了怀抱。这些故事大多发生在北非的环境里,异族混居,气候炎热,阳光把土地烤得发白,天空与大地构成了一个经典存在主义式的环境,然而,环境里的这些人物正是通过自己体悟、主张与勇敢的行动找到了“团结”的真谛,从流放之途进入了互相理解的和谐王国。一如《鼠疫》里那个最感人的画面所揭示的:里厄医生和塔鲁从地中海游泳归来时,“他们觉得,他们已经完美地融为一体,这个夜晚给他们留下了值得珍藏的记忆。”

  加缪可以安憩的家园绝不是由政客们担任物业管理的先贤祠;他最终的皈依只能是地中海,他的名字,一如济慈的墓志铭所说,只能“写在水上”。这永恒的蓝色曾孕育了温和、兼容的希腊文明,寄托着和平的希望;它的南岸则是另一番景观:疆域广袤而干旱,千万人的骨血在这里被榨干,然而,总有一些人无休止地做着西绪福斯式的来回迁徙,一无所有,却不仰承任何人的鼻息,贫穷然而自由。这毗邻的两个世界以隆重的婚礼迎接一位赤子的降生,他是这个王国的主人,只有他才能解释,荒谬的西绪福斯何以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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