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未结束的经济转型

　　导语：2000年，匹兹堡大学经济系的罗斯基教授(Thomas　Rawski)发表了一篇名为“中国GDP统计发生了什么？”的论文，引起轩然大波。罗斯基怀疑中国统计局公布GDP(国内生产总值)数据的可靠性。所以他用自己的研究方法，根据中国的运输、发电、能耗等数据，估算出中国1997年至2000年GDP增长的上限只有不到百分之三，远低于百分之七的官方数据。

　　国内许多学者极为不满，认为他是要“唱衰中国”。中国统计局也不得不出面，用很多复杂模型来解释，为什么能耗降低时，经济仍旧可以增长。中国的GDP数据至今仍有争议，但经过这一事件，国人对统计数据的理解和分析能力大有提高。

　　罗斯基后来解释说，作为一个严肃的经济学家，自己只是想探究中国经济发展的真相。他既要准确评估中国经济的真实水平，也要研究经济发展背后的真实原因，质疑统计数据的真实性，实在是因为对中国充满感情。

　　事实上，罗斯基早在哈佛大学求学期间就已开始研习汉语，师从经济史权威柏金斯教授，对中国传统和中国历史非常了解。他的太太罗友枝亦是著名汉学家、费正清的高足，专攻中国明清的社会史和经济史。最近翻译过来的《清代宫廷社会史》、《十八世纪中国社会》都是罗友枝的代表作。

　　他们夫妻两人研究中国问题时，一个偏于经济，一个偏于历史，但有共同特点，就是广泛比较材料、坚持独立判断、绝不人云亦云。比如说，学界过去一般认为18世纪的中国处于停滞阶段，人口爆炸，市场经济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以至于慢慢为西欧国家所超越。然而罗友枝通过大量民间材料，否定了这一判断。她的研究表明，当时在表面停滞的社会背后，随着政府控制能力减弱，市场经济快速发展起来，极为繁盛。

　　中国的18世纪绝不是一个沉闷的时代，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和民间自生自发的交易活动都有声有色、欣欣向荣。那个时代取得的社会进步，一部分在后来的革命年代被否定，另有一部分则牢牢植入中国人的基因，使得中国社会即使在很艰难的环境下仍然保持旺盛生命力，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奇迹。

　　罗斯基在20年前完成的《战前中国经济增长》中，大胆破除学界成见，就把罗友枝对于18世纪中国的认识拓展到20世纪初。在我们印象中，由于外敌入侵、封建压迫、战乱频发和政治动荡等原因，20世纪初的中国经济必定处于停滞状态，甚至不断衰退，人民生活水平日趋下降。可这只是我们的直觉和猜想，并没有可靠的数据加以佐证。而且研究近代以及古代经济史，存在一个难以克服的困难，即缺乏统计数据。不但缺乏统计数据，也缺乏现代统计的评价基础。

　　举一个例子，目前经济学界多以GDP评价一个经济体的状况。然而中国最早的GDP数据是刘大钧等老一辈经济学家根据上世纪30年代工业普查数据计算而得，40年代以后才逐渐有了比较规范的经济统计。而在30年代之前，中国的现代工业体系尚未形成，用GDP来评价那时的中国经济，既不可能，也不恰当。如果没有GDP这样的指标，我们又如何来比较30年代之前和之后的中国经济呢？

　　罗斯基采用笨办法，同时也是最聪明的办法，分门别类，条分缕析，依次考察了制造业、农业、金融业、交通与通讯、固定投资等方面的状况，也考虑私有部门、公共部门、生产和消费、货币和存款等因素及其对经济的影响。罗斯基在一系列计算、估测的基础上，修正了刘大中、叶孔嘉、珀金斯等人提出的中国国内生产总值变动趋势的定量分析，得出与传统看法完全相反的结论。他认为，在抗日战争爆发前的数十年里，尽管中国经济稍稍落后于同时代的日本，但也取得了巨大的进步。

　　可以说，政府的无能在经济上产生的影响远比它制定实际政策来得重要，政府的无能成就了中国经济。政治动荡、军阀混战并没有全面摧毁中国的经济体系，它们也无力摧毁经济。政府无能表现在既无能发展国有经济，也无能干预民间私有经济，这才使得民间资本拥有很大活动空间。当时的很多产业，如面粉、棉纱等，都由中国企业家自我拓展，飞速壮大，很快在国际市场上变得富有竞争力。

　　这种自发的过程在40年代结束，罗斯基此书亦写到1937年抗战爆发为止，此后的中国经济又是另一个故事。而最近他与勃兰特教授共同主编的《伟大的中国经济转型》被译成中文，正是要讲述这个故事。此书汇集了北美数十位最著名的中国经济专家学者的研究，立足当下，直面现状，综合分析了中国三十年来经济发展的成败得失。

　　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经济发展的成就无可否认。国内许多学者已经迫不及待抛出各种各样“中国奇迹”的宏观解释，然而尚无一种为学界公认。罗斯基与勃兰特编辑此书，就是放弃宏大叙事的追求，踏踏实实从中国政治体制、劳动力流动、人口政策、环境和资源保护、教育和科技发展、产业政策、财政分配制度改革、国有企业结构调整、全球化、法制建设、收入差距、地区差异等领域来考察中国经济的现状。

　　罗斯基肯定中国经济转型成就的同时，也诚恳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中国过去30年高速增长的主要原因，一是因为早期积累下的人力资源，二是因为渐进式改革道路，借鉴了很多前人的经验，避开许多误区。这种模式留存下很多问题或者隐患，它不仅难以为其他国家所复制，也可能在未来面临更多的内在紧张和冲突。伟大的中国经济转型，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