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射小说:不深不浅的谜

http://www.sina.com.cn 2009年11月17日 10:20 《经济观察报》

  导语:对于我辈出生在“文革”中人,小学时期就似懂非懂地听说作家“利用小说反党”,其小说“含沙射影”攻击某某人、某某路线。后来拨乱反正,再看那些所谓 “影射小说”,也不觉得其 “别有用心”,从文学角度看不出高妙的影射手法,只能从政治迫害的角度得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结论。

  不过,中国小说还是大有影射之传统的。《红楼梦》,“红学”中就有索引派在那里专门下工夫穷究种种影射。清末谴责小说,《孽海花》,也是经典的影射小说。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初,旧派人物气得要命,自称 “拼我残年极力卫道”的林纾就写过两篇文言小说《荆生》、《妖梦》,影射诋毁北大校长蔡元培等新潮人物,还设置了 “伟丈夫”一高大形象,让他将新潮人物痛打一顿。小说歇斯底里,只为出气而作。现在读来只觉得很可笑。

  追究起来,中国小说的起源不外乎志怪、史传两大脉络,而现实主义小说无疑从史传脱化而出。历史小说不必说了,就是一般小说构思,来源于某人、某事也很自然。比如,郁达夫的所有小说都是 “自叙传”、都有自己的影子;丁玲的小说 《韦护》写的就是瞿秋白与王剑虹的故事。这类小说,作者自己先就坦白了其人物、故事之所本,所以不能归入影射小说之列。反过来说,影射小说一定是作者不承认有影射之心,读者却读出了影射之意。

  冰心的小说《我们太太的客厅》,传说是影射林徽因的。建筑学家梁思成的太太、美女加才女的林徽因,她位于北总布胡同的家,是30年代北平文人、学者汇聚的地方。作家如沈从文、萧乾、卞之琳,哲学家金岳霖,经济学家陈岱孙,考古学家李济……这么多精英聚谈,女主人林徽因却是风头最健的一位。据说叶公超能言善辩,梁宗岱常作奇谈怪论,但两人遇到口若悬河的林徽因,就常常败下阵来。美国学者费正清的夫人曾目睹过林徽因的客厅风采,说她“滔滔不绝地垄断了整个谈话”,她的谈话“充满创造性”,“话题从诙谐的轶事到敏锐的分析,从明智的忠告到突发的愤怒,从发狂的热情到深刻的蔑视,几乎无所不包。她总是聚会的中心人物,当她侃侃而谈的时候,爱慕者总是为她那天马行空般的灵感中所迸发出的精辟警语而倾倒。”这个沙龙在当时是很著名的。那么冰心有没有影射之意呢?分析动机往往成为诛心之论。比如,女人间的妒忌——这在冰心已然成为德高望重的文坛祖母的今天,这样的分析更显得不敬。或者说,两人的风格做派大不相同,林徽因更西化,冰心虽然留学美国,却比较有中国的大家闺秀之风,彼此看着都有“非我族类”的意思,凑不到一起,否则,冰心为何不曾出入同是留学欧美的一帮精英聚会的太太的客厅?或者是文坛代际、辈分的阻隔,冰心在文坛成名早,她名满天下时,林徽因的价值还只被梁思成、徐志摩等人认识。等到林徽因的客厅成为北平知识界的标志性建筑的时候,冰心已属于上一代文人了。且林徽因的本行是建筑,从事文学写作有玩票性质,不一定要郑重其事去拜文坛前辈,文坛前辈也不必做提携状,如当代文坛情形。

  好的影射小说应该是个不深不浅的谜,有点难但一定猜得到,那才能让读者领略到破解 “影射”的意趣。当然作为读者,也要具备一定的背景知识。比如读邵洵美续写徐志摩的小说 《铛女士》,你要知道 “铛女士”影射的是丁玲,名字从“丁零当啷”而来,故事是写丁玲的第一任丈夫、左翼作家胡也频 (小说中的蘩)被捕,丁玲和朋友们营救。小说中出场的人物还有沈从文 (黑)、徐志摩(廉枫)、甚至还有鲁迅(周老头儿)。作家写作家,且又是政治面貌大不一样的人,怎么写?这样一来,阅读兴趣有了。

  读下去,你会发现,在徐志摩和邵洵美这两位非左翼、姑且称为自由主义作家的笔下,革命作家倒是有血有肉、形象丰满了,因为文章用很大篇幅写了革命者的儿女情长,写法上与曾经流行的左翼作家“革命加恋爱”的模式不一样。特别是邵洵美的续写,对于丁玲、沈从文的复杂心理,对于徐志摩的个人魅力,都有细腻精致的刻画,让人对邵洵美的文学才华不禁刮目相看。鲁迅几次讥讽邵洵美是拿了富太太的嫁妆钱玩文学,他倒是也玩出了一些名堂。

  邵洵美没忘了在小说中泄愤,将鲁迅影射一番。他写丁玲到鲁迅家求援,鲁迅才起床,“在楼上洗脸,吐痰,吃早饭;老妈子还暖了酒上去”,丁玲等了好久,看到他书房里尽是“日译的俄文书”——鲁迅曾愤恨他的论敌诬他拿了卢布,有向当局者暗示的阴险用心——不知当时鲁迅看了这一篇没有。鲁迅终于下楼,红着眼,青着脸,“好像已经喝醉了”,“头发和胡子硬得像是假的”——这一句还有几分像。鲁迅抱歉说:“我真是老了,在三餐以前,非喝几杯不可。这酒是绍兴酒;这是我所保存的唯一的国粹了。”——模拟鲁迅言语倒也靠谱;接下去鲁迅说了一大篇激愤而无用的空话,对营救帮不上忙。于是邵洵美借徐志摩的口说,你们平时那样捧他,我就好笑。他压根儿就是这一套……世面上有本鲁迅写的《阿Q正传》,我觉得倒像周老头儿的自传。又在文中议论——人说 “一身是胆”,这老头儿“一身是恨”。他所有一切活动,全是“恨”在后面指挥;就是他那似是而非的加入那个团体(指“左联”),也是“恨”的作用……人家有什么意见,他就站起来骂:自己从没有干脆的主张……关于鲁迅与邵洵美结怨始末,前两年朱正先生曾在 《新文学史料》上撰文梳理过;当时还没提到这篇影射小说。原来只看到鲁迅“骂”人,现在各种资料上市了,才发现原来那时候鲁迅也被形形色色的人随便“骂”。

  邵洵美这篇续作也没有完成,也幸好没完成——因为他再写下去,就又要挨骂了。一个四处奔走营救丈夫的女人,到后来心里转的是什么“要是蘩能有一些廉枫的温柔,我也许就不会再对黑发狂。要是黑能有一些廉枫的热烈,我也许早就跟了他跑了”——读着读着,眼看邵洵美的行文把一个营救被捕革命者的小说变成了一个女人的多角恋爱故事,要说描写心理活动是这小说的长处,可这心理也太复杂了,左看右看,都越来越不着四六地离谱了。更何况写作时胡也频已被杀害了。真的是什么人写什么文,写了革命题材的邵洵美也还是原来的邵洵美,为文轻薄。

  丁玲是个敢爱的角色,但爱没爱过沈从文,不知道;单就这篇小说的情节来说,有一点邵洵美搞错了:那封署名“琵雅特丽斯”的情书不是写给沈从文的,当时的丁玲另有所爱,她公开发表的《不是情书》写得明明白白。作为写影射小说,这属于犯了技术性错误。不过,也许邵洵美故意移花接木,让他喜欢的沈从文、徐志摩统统被女作家爱上。而说到底,影射小说毕竟是小说,不等于匿名之后的真人真事大写真;而影射了谁,有时也不重要,怎么影射的,倒有趣,有时影射变成反射,让作者亮了相。 经济观察报 郭娟/文

  (作者系《新文学史料》执行主编)

网友评论
登录名: 密码: 快速注册新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