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1月31日 11:59 新民周刊
《跨过厚厚的大红门》要出台湾版时,我与章老师聊天,谈到如何在台湾做宣传,章老师笑着说,你跟他们说四句话十六个字:总督孙女、总长女儿、主席老师、外长夫人。
撰稿/萧关鸿 摄影/潘文龙(记者)
一
“章含之老师于今晨8:24去世。”
26日早晨,我还在睡梦中,依稀听到短信的铃声。我伸手抓过手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章老师的助理耿先生发来的。
半个月前,我去北京医院探望章老师时,私下里再三问过杨大夫,问过耿。他们告诉我,章老师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晚年要改变生活方式,离不开吸氧。
在病房里聊天时,章老师与杨大夫商量她屋子里哪里可以放氧气瓶。她说她的自传写好后,就去换肺,坚决扔掉氧气瓶。
我说我相信她的生命力。她换过两次肾,在死亡边缘挣扎过,但都挺过来了。
谁也没想到,章老师会突然病情急转直下。
我看着手机上的这一行字,泪眼模糊了。
我想起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想起史家胡同。
二
章老师在北京的家是座很大的四合院,两扇大红门高高的厚厚的重重的。门上剥落的红漆和两只锈迹斑斑的大铜环诉说着这座四合院的沧桑沉浮。
二十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随一位老朋友推开这扇厚厚的大红门,认识了这座四合院的女主人。过去,我只是在电视新闻里看见过她,听说过她的种种传闻。在黑暗中,走过前面的小院,穿过长廊,望见大客厅高高的雕花窗里昏黄的灯光,还是有点神秘感。那年,她已有四十几岁,比记忆中的新闻片里看见的她更具成熟女人的美丽,言谈间处处透出大家闺秀的风韵。她又很亲切随意,让人马上摆脱拘束感。
那天,我们聊到半夜两点。话题自然是乔冠华“乔老爷”,她这样称呼丈夫和前外交部长,是因为毛泽东也这样称呼他。她当时正处在一生中最困难最低潮的时期,满腹怨屈无处诉说,讲到动情处热泪盈眶,最后,还是忍不住在我这个初识的朋友面前流下热泪。
半夜,我已无法回饭店,那时的饭店很早关门。我只得睡在朋友家的沙发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始终是章含之那对热泪盈眶的眼睛。我走进这座大红门前,是带着种种疑惑的,因为我曾经听到过种种传闻,但她的真情打动了我。我开始怀疑那些传闻。
我那时正在编一本有名的杂志,但那天晚上一句话也没提到组稿。我觉得在她生命如此痛苦的时刻提组稿简直是种亵渎。
半年后,我又去北京,又去看她。还是没谈组稿。我觉得她不会为了写文章而写文章。她有话要说,不吐不快,我不需要组稿,她也会写。
又过了半年多,她寄来第一篇文章《故乡行》。她说不知道能不能发表,希望不要给我造成麻烦。信很短,写得很客气。当时我们还不熟悉,只见过几面,果然,在编辑部里有不同看法,有人不同意发表,理由也是社会上的种种传闻。我据理力争。后来折中,文章作了删节后才上版面。
这是我第一次做她的责任编辑。从此开始了我们之间二十余年的作者与编者的交往。
以后,她写的文章首先寄给我看,几乎她所有的文章都经我之手发表。每次发表,都会引起一点小小的波澜。有时会来一个电话,有时会来封信,领导也找过我。我说应当摆事实讲道理,有不同意见也可以写文章,我们照样发表。但没有一个人或者一级组织堂堂正正地来过一份公函或一篇像样的文章。
以后,我们慢慢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对她了解得更多更深,我才明白,她的生活不仅是一部传奇,而且是一部历史。不管是传奇还是历史,真实是它的生命。而构成传奇与历史的精彩细节,离开真实性便黯然失色。我自己也是作家,任何一点虚伪都无法欺骗我的感觉,任何虚假的细节都无法欺骗我的眼睛。我对章含之了解越多,我对那些传闻越无兴趣。因为她本身的传奇包含的巨大的社会历史意义,已使这些所谓的传闻显得微不足道了。
三
《跨过厚厚的大红门》要出台湾版时,我与章老师聊天,谈到如何在台湾做宣传,章老师笑着说,你跟他们说四句话十六个字:总督孙女、总长女儿、主席老师、外长夫人。
我跟台湾出版人说这四句话,他们不懂。我解释说:她亲生父亲的父亲是安徽总督,她养父是北洋政府的教育总长,她是毛泽东主席的英文老师,是前外交部长乔冠华的夫人。出版人听了伸出舌头:太了不起了!他们果然把这四句话印在新书的腰封上。
这四句话一点也没夸张。除了她未曾见面的祖父外,这三位历史人物改变了她的一生的命运。
首先是她的父亲章士钊。章老先生是位毁誉交加的历史人物。他追随过孙中山,与黄兴为友,以章太炎为兄,奔走革命;他又依附过袁世凯,在段祺瑞政府当过司法部长和教育总长;他帮助过共产党,营救过李大钊,为入狱后的陈独秀出庭辩护,他的辩护词被作为当代的大学教材;但他办过《甲寅》,反对白话文,开除鲁迅,镇压学生,被鲁迅斥为“落水狗”。他是大学问家,张君劢曾称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有六位重要人物:章太炎、王国维治国学,严复的贡献在翻译欧洲学术名著,而能“学贯中西”者只有梁启超、胡适与章士钊。
章老先生是位名士,两袖清风。他常常说:“我这一生,既无动产,也无不动产。我从无财富,但也从不缺钱。”他一生经手的钱财不少,但他乐善好施,结果,没给自己置一分地,买一幢房,银行里也没有存款。史家胡同的房子还是毛主席、周总理指示送给他的。
章含之不是章士钊的亲生骨肉。章含之的身世是一个哀艳的爱情故事已尽人皆知。
但正是章含之成了章家真正的女儿和继承人,只有她一直随侍在父亲身边,照顾老人的晚年,也只有她想到要为父亲出全集。对于一个大学者来说,名利已如浮云,身后事还有什么比出版全集更有价值更有意义的?
难能可贵的是在她大病一场,几乎是从死亡边缘走回来之后,决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父亲出全集。她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朋友的帮助,组织了一个编辑班子,前后工作几年,完成600万字的收集整理注释工作。
我生也晚,无缘见到章老先生,但总算也为章老先生尽了一点心意,最后帮助章含之完成了出版十卷本《章士钊全集》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