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尚品

　　在我的记忆中，那段路如丝绸滑过指环，穿越密密匝匝的林木，无穷的山谷不闻鸟鸣。但记忆永远充满了一厢情愿，再翻看当时留下的影像证据，那段旅程粗粝得至今还能磨痛你的神经：越野车四驱全开，八个气缸的轰鸣响彻山间，由于海拔急剧升高，充满紫外线的阳光炙烤着露出的肌肤，口中干燥。即便这样，越野车仍只能以每小时不到20公里的速度向前挣扎。

极乐园永远只能在心中

　　那是在前往木里县的路上。

　　天路苦旅

　　木里在四川境内横断山脉深处，与泸沽湖格姆女神山仅一山之隔。

　　近一个世纪前，美籍奥地利探险家约瑟夫-洛克代表《国家地理》杂志深入中国横断山脉，在这片神秘的偏隅之地采奇花赏雪山，还和木里王成了朋友。1925 年4月号的《国家地理》读者一定以为洛克这个走运的家伙误入了世外桃源，以致十年后，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一本受洛克之旅激发而写就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卖到脱销，书中第一次出现的“香格里拉”成为仙境圣地的代名词。只有亲身实地一番，才会发觉这一切都是浪漫主义者对洛克之旅的过度想象。

　　即便探险经验丰富如洛克，也是在云南考察了两年后，才决定进入这个鲜为人知的喇嘛国度。

　　洛克在日记中写道：“我们沿着陡峭的驿道，像蜗牛一样慢慢蠕动前行，石缝里的树枝，像伸开的手一样，紧紧抓住空悬的崖石。天黑后，万籁俱寂，寒风从山林间猛烈地劲吹过来，我们在参天古木下，紧紧拥挤在一起。由于没有躲避处，不得不在豹子出没和风雪肆虐的山林中过夜，危险至极。”

　　即便使用最先进的越野车，从稻城到木里，400余公里的路程仍然走了四天。其间越野车曾深陷雨林泥塘，也在长满仙人掌的干热河谷开过锅，发动机的冷却水喷向数米高空。山间的天气更是多变，迎接毫无征兆的骤雨是必修课，随着海拔提升，雨滴凝成冰雹、化作浓雾便更为寻常，有时则云破日出，彩虹横亘于脚下的山谷中。驻地只能“随遇而安”，一晚因山雨导致道路塌方，被迫停留于筑路工人的工棚，另一晚则夜宿一个被废弃的林场，编号917，白墙黛瓦的林场宿舍大部分已被废弃，斑驳的墙上露出“振兴林业”、“利国利民”的黑体宣传字。

　　进入木里的这段路被称为“天路”，这一路的艰辛是对心向桃源的行者虔诚的考验。洛克从丽江出发，经过了11天的苦旅。据记载，当时正值1924年元月，天寒地冻，风雪弥漫，就连行山如履平地的纳西族向导都对这次旅程心中戚戚。但当他们踏入木里国的领土时，突然雪霁风停，又行两日，过一关隘，一庞大寺庙建筑群霍然眼前，犹如蜃楼，亦真亦幻。

　　这便是木里大寺，康巴藏区黄教喇嘛政教合一之所，香格里拉的核心真貌。

　　心中的“香巴拉”

　　木里境内共有寺庙18座，以康坞寺、瓦尔寨寺、木里寺三座最为知名，被并称为木里三大寺，昔日木里王和木里活佛会在三座大寺轮流居住，行使权威。

　　洛克访问时，瓦尔寨寺在木里寺以北25公里处，有寺僧270人；康坞寺在木里寺东南40公里处，有寺僧300人。但木里寺规模最大，鼎盛时期有寺僧 700余人，占地8万余平方米，仿拉萨哲蚌寺的格局奠基并主持修建，前后历经300余年。木里大寺一度佛殿林立，僧舍栉比，佛事兴隆、名僧辈出，既有显宗学院，又有密宗讲修部，遂成显密双备之寺，又是“木里喇嘛王国”的政治、宗教、文化中心。

　　无奈世事难料，木里三大寺在“文革”期间受到毁灭性的破坏，尤以木里大寺为甚。没有人说得清在这偏远之隅的宗教圣地，“文革”之风何以如此暴烈。

　　当时寺内高达26米的佛像，仅存下一根小指供奉于大殿正中的神龛里。大殿背后是杂草丛生的断垣残壁，曾经的主殿就坐落于此，当时主殿的前后左右十几米开外都是成片的建筑，相当雄奇壮观。昔日木里大寺的范围已被围墙围起，只是时过境迁，宗教衰落，圈地成为动物和植物的乐园，复建不知时日。

　　洛克前后三次进入木里，均与木里大寺有不解之缘，并曾拍下木里大寺鼎盛时期的全景照片。现如今，这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被寺庙喇嘛打印出来，裱在画框中，置于显要处，成为留给历史的一声叹息。

　　意外的是，洛克当年居住过的蓬门小屋历经浩劫保留下来。这间小屋如今孤零零地坐落于围墙内的一块低地，周围盛开着西南特有的兰花。洛克当年就是从门前这条花间小径前往木里王项此称扎巴的住所，为他展示美国白宫、英国温莎古堡和挪威海湾的照片，看得这位一方之君心驰神往，随即让身边一位诚惶诚恐的喇嘛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学会摄影术。次年，洛克把刊登有木里王本尊照片的《国家地理》杂志带到木里王眼前，更惹得这位君主爽朗地大笑起来。

　　虽然洛克自称是植物学家和地理学者，但深入木里并和木里王成为朋友，无疑是其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回到西方后，这个神秘的东方喇嘛王国仍让他魂牵梦绕，事业上的不顺更让他对所处社会心生厌恶。上世纪30年代初，洛克已完全没有了收入的来源，却义无反顾地变卖所有家产，带上所有用来养老的积蓄回到他曾咒骂不已的中国西南边疆，从此，他与赖以谋生的植物学分道扬镳，全心投入对纳西文化的研究。

　　最终，洛克没能如愿魂归云南，而是死在夏威夷医院的病床上。直到今日，能亲见木里的人仍需要艰难地跋涉，而对昔日木里国盛境的了解，我们并不能知道得比洛克的记载更多。

　　也许这是对的，无论仅存的木里大寺是否仍能摄人心魄，当你愈加走近木里，梦中的“香巴拉”却正离你远去。

　　极乐园永远只能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