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尚文

　　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耗精费力戕害肉身是为一刀，清规训诫捆束内心又是一刀。前一刀猛则猛矣，至少换一刻心喜，后一刀义正词严，却夺人性命不见红，真真毒煞！

《吹绉一池春水》，迈克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版，32.00元。

　　顾文豪

　　□复旦大学在读研究生

　　他是另类物语家，出其不意地摆弄文字，煞尾处让读者眼开目明，乐翻了花；他是风月鉴赏人，最爱手捧“假性经”给世人普法弘道，谈的虽是风月，细想足以勾得出风云；他更是“祖师奶奶”的义务宣传员，举凡张爱玲的一言一语，都看作天大之事，其文心之深密灵慧，“祖师奶奶”活转来，料来也要收他做及门弟子的吧。他就是香港专栏的健笔与“贱笔”，迈克(微博)。

　　实话说，迈克生错了时代。他最该生活在晚明，和张岱去湖心亭看雪，和王思任游满井，陪陈继儒考证古董，或是跟着袁家三兄弟东游西晃。好繁华，好精舍，好鲜衣美食，好骏马华灯，兼以梨园鼓吹，书蠹诗魔，天下十分风流，迈克独赏三分，落笔成文，字字妙品。

　　不过迈克终究不得不无奈地活在这个寡淡无聊的年代，连繁华也只是粗鄙的繁华。早年学工艺美术，现在香港煮字疗饥，撰写报纸副刊，耽溺声色吟咏，据说为人温文尔雅，下笔却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看似公允实则毫无人味的废话，他不写；堂皇正大曼衍不止的宏论，他也不写；虎着脸教训人的刻板聒噪，他更不写。

　　此前至多在小圈子里声名兜转的迈克，去岁终于“猛龙过江”，先是要跟你“坦白说，亲爱的”，稍稍抖露一点“狐狸尾巴”，举凡谈书，谈香港，谈电影，谈流行文化，视角依然刁钻，语气仍旧促狭，喜欢的高潮迭起，禁不住眉目迷离呻吟不止，不惯者定然触目惊心，掷书大骂。

　　然则妙中之妙端是迈克谈色说性。这回他一力要“吹绉一池春水”，此书港版原名《性文本》，顾名思义，自是对于饮食男女，以及男男与女女种种旖旎风景的心得见闻。阅人阅色无数，又加天生一双慧眼利嘴，那些唇齿难选的隐秘地带与幽微情事，迈克却能直驱挺进，软硬适中地将之纤毫毕现。

　　初看目录，便不免使人陡然一惊，像“欲海花开”尤有可说，“邻家男孩的胸肌”、“就像一个处女”就不免让人不安难耐了。

　　标题魅惑，尚属小技。身为同志，迈克对于大千世界乃至男男关系的观察，才够狠心，好比张爱玲《第一炉香》里头那句俏而不皮的俏皮话“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偏给迈克读出寒颤的话外音———“争妍斗丽不论谁比谁胜一筹都好，最后总难逃被男人‘咕噜’一声吞下肚的命运”。女人下场，其惨若此。而狠心之中蕴蓄着深刻的理解与谅解以及点滴的无奈与妥协———世道进步的当下其实一样难容悖逆世俗律令的情感、情绪与情欲。至于操控言论地盘的若干文化媒体更是有心无意地始终裸陈那张充满歧视的恶心脸孔，“迫害人不知道自己面目狰狞心狠手辣，受害人也不醒觉鲜血淋漓体无完肤”，你我日日置身于偏见集中营还喜笑颜开呢。

　　因此，与其说你我幸逢自由恋爱的自由年代，毋宁说不自知坠落在自由“谈恋爱”的口水世界，真心少，口水多，诚意少，主意多，行动少，观念多，相谈甚忙，相谈不欢。迈克谈色说性之拒斥流俗处，即为其时时刻刻留心警觉文化媒体如何日日调弄文化快餐而致都市男女为情所困为性所惑，易言之，更多时候我们大概真的只是在与文化媒体生产出来的一堆“情性符号”你侬我侬罢。

　　譬如尽皆痴迷各种媒体生产出来形而上之“最靓”和“最性感”，细想美丽尚无定规，甲之熊掌恰为乙之砒霜，今日的潮流也可以是明天的笑料；而自打上世纪六十年代披头士平地一声雷，青少年文化即掀开新一章，“邻家男孩”的四个屁股多少年来都稳坐在少男少女尚未发育健全的柔软之心上，明眼人自可看出，所谓“邻家”无非是乍近还远的一则集体朝思暮想，各有不同的组合设计，说穿了不过是娱乐公司老板“总有一款适合你”的钓鱼之计，台下大半尖叫的未成年少女亦借“邻家男孩”好瞒过父母的拘束而安全地让内心的欲望放肆高飞，完成生平“第一次不必透过性接触的高潮”；流行消费杂志的广告从来暗中透露整个社会真正生效的审美观和道德尺度，饮食男女贪婪嗜读，忙着为自己打定心针，人总要在潮流中获得一点卑微的安全感；再如时鲜的“未婚夫”一词，“男朋友”一毛钱一打，随便甩甩，“老公”要不是名不副实的发语词，要不就是不动产和动产的别名，“蓝颜知己”文艺腔十足，到头来不过落个好名声，只有“未婚夫”矜贵得很，“介于合法与不合法之间”，既光明磊落，又“不过套上了无形的锁，并非十拿九稳无变数”，若即若离，发了叶未开花，三个字击中了女人心中所剩无几的安全感，“只要你不抛掷它，它便不会成为废票”；而茱莉娅·罗伯茨当年出席新片首映礼，只因穿无袖晚礼服不剃腋毛，足足被小报狠批一周，大明星尚且这等狼狈，都市平凡女子难怪夏日提心吊胆，体毛微现处又岂止有碍观瞻，说到底仍为男性审美眼光所绑架；至于前些时日沪上著名阿姨力挺送给婆家的最好礼物之贞操，莫非暗示只有护住这层膜才有资格获颁夫家的好人卡？

　　不耽溺梳剔种种男女纠葛与同性情事的浮面光华，而注目浮面背后的难言心事，遂使迈克谈色说性论爱的文字读来不觉疏隔。金圣叹当年自言“胸中有一副别材，眉下有一副别眼”，迈克亦然，别材别眼，洞彻幽微，情郎的眼看世界，辩士的眼看人情。那些你我日日遭逢而漠然淡然的内心小规模回肠荡气，因着迈克的指东打西、皮里阳秋、讥刺嘲讽，竟恍惚间叫人生欢喜心与羞惭心———原来脐下三寸之亮点终究是大多数人内心之盲点。

　　人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耗精费力戕害肉身是为一刀，清规训诫捆束内心又是一刀。前一刀猛则猛矣，至少换一刻心喜，后一刀义正词严，却夺人性命不见红，真真毒煞！诚如迈克所言，文明之升华，“不外把自欺欺人完全合理化，大家心甘情愿在骗局里饰演分内的角色”，难怪那么多人后一刀挨得这般愉悦，这般起劲。好在如今看迈克吹绉一池春水，芽甲一新，精彩八面，难得还清水出尘，惊艳莫名，不禁大呼，刀下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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