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龙的黑暗与刚硬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7月15日 15:32 外滩画报
库克岛的一次潜水意外,让村上龙体验到了意识模糊、只能从心脏的跳动声中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经历,结合此后日本发生的寄物柜弃婴事件,就有了这部《寄物柜婴儿》。与其说这部小说是在探索人性,不如说是在批判整个社会的黑暗与无望。城市就像巨大的寄物柜,引导着每个人追寻心中的欲望,当好不容易攀上墙头时,它却狞笑着把你无情地踢下墙壁。
据说村上春树曾经在一次访谈中提到:阅读《寄物柜婴儿》时感受到一种强大的气场,于是写了《寻羊冒险记》以向作者村上龙致敬。村上春树是否真有此一说有待考证,但多少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小说《寄物柜婴儿》所具有的震撼。《寄物柜婴儿》出版于1980 年,村上龙当时28 岁。两年前在库克岛的一次潜水意外,让他体验到了意识模糊、只能从心脏的跳动声中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经历,这给了他写“想活下去的身体”的创作灵感,结合此后日本发生的寄物柜弃婴事件,就有了这部小说。
书中阿菊和阿桥在同一个炎热夏天被母亲遗弃在寄物柜,前者因为憋不住闷热在黑暗中放声哭喊被人发现,后者则因为满身药膏味被导盲犬闻到而获救。不同的获救经历从一开始就暗示了两人的不同性格:阿菊生命力旺盛,好动但寡言,阿桥外表柔弱,敏感且封闭。
性格不同的两个弃婴在童年时却都出现了自闭症状。村上龙借精神科医生之口对这种自闭症作了科学角度的解释:过早与母亲分离,弃婴们没能顺利从安详的母体过渡到这个喧嚣的世界,于是体内积存的巨大能量无处可去,加上在寄物柜中与死亡对抗搏命留下的潜意识,催生了“寄物柜婴儿”特有的与世界为敌的力量。
不过,人之初性本善。精神治疗法让两人心中的能量开始平和,还是孩子的阿菊和阿桥,一个看到白色的编织桌布就会心跳,一个将九重葛的花瓣视为珍藏,因为这都是来自母亲的纪念,包括后来养母桑山和代的遗骨,看到他们,就会听到孩提时深刻在记忆中、长大后永远追寻的母体的心跳声。
村上龙赋予这种声音圣母般的安详与圣洁。只是圣洁轻易就被现实生活所打碎:阿桥为寻找生母来到东京,沦为男妓后又被音乐经纪人D 先生玩弄于股掌,在歌星的风光外表下是刀般锋利的孤寂,切削着阿桥的敏感和善良。阿菊陪着养母到东京寻找阿桥,养母却在破烂的情人旅馆猝死。包裹城市的巨大薄膜,其压抑的力量逼醒了阿菊心中藏匿已久的寄物柜能量,于是东京成了诅咒毁灭的对象。就像情人阿莲莫莲养的鳄鱼,不时用坚硬而强力的尾巴拍打钢筋混凝土墙壁,发出轰然巨响却没有实际效果,除非有一天城市沦为荒芜的沼泽。
村上龙的文字力量,就蕴藏在其对温情无比残酷的切割,以及对黑暗无所畏惧的直白中。所以他让阿桥向母亲一般的妮芭动了刀子,让阿菊在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时就用霰弹枪轰碎了她的脸。尤其夸张的是,囚犯们在暴雨中救了落水者后,在全国直播的采访镜头前发生的那场血拼,村上龙几乎以白描式的笔法宣泄着一股没有美感、只有力与血的强悍。
同样在他笔下,摩天楼林立的东京街道上,充斥着猥琐的皮条客、聒噪的出租司机、虚伪的法官、逐臭的媒体、苟延残喘于社会底层却又疯子一般的乞丐……村上龙把城市的运行规则从一般认可的“金钱与暴力”,更改为“耐心等待,面无表情”,直到像养母桑山和代那样“身体的能量消耗殆尽”,沦为一具无知的白骨。
“身披微弱灯光的男女们”没有渴望光明的勇气,反而“争相追逐黑暗”。“寄物柜婴儿”不甘随着城市步入毫无生命力的黑暗,阿桥要把生命延续下去,阿菊要改造这个世界,他们的渴望源自内心对一切的憎恨,但憎恨远不是小说所要表达的全部。正像D 先生对阿桥说的:不要因为你们是弃儿就憎恶这个世界,因为除了被弃的那几天“受了几天冻”,之后就一直受到保护,“因为挨了一点冻就整天在暖和的房间里唠唠叨叨,就能打动人心吗?”
村上龙不可能把小说流于这样简单爱恨的平庸。“阿菊和阿桥的关系如同是躯体和疾病”,简单的一句话,把两人的命运比成了不断分裂畸变再分裂的病毒式裂变。
病毒的分裂扩散串起了众多角色,村上龙用人物间的交叉点编织起了社会网络,并予以鲜明且深刻的阶级指向。养父母桑山夫妇是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父亲桑山修一用冲压机制作饭盒,阿桥一句“他真像机器人”,恍如卓别林在《城市之光》里的流水线工人形象再现。阿莲莫莲的父母一如厄普代克《兔子四部曲》中刻画的中产阶层,颓废无趣,堂而皇之地从婚外恋中汲取人生的真实感。D 先生可以算是社会精英人物,在村上龙笔下却让人生厌,不仅仅是其为金钱不择手段的吸血鬼形象,诸如双性恋、恋童癖、势利傲慢等等细节,其刻画之深刻,甚至可以直接拿来用在30年后的今天,去描写依然存在于社会,且更受人仰视也更加龌龊黑暗的当代“D先生们”。与阿桥结婚的妮芭,年龄几乎长阿桥一倍,如果说癌症侵蚀了她女性身体的完整,D 先生所代表的社会现实则几乎侵蚀光了她的精神,生活就是“过好今天剩下的日子”。
译者栾殿武把《寄物柜婴儿》归入村上龙“探索人性”一类作品。窃以为,与其说小说是在探索人性,不如说是在批判整个社会的黑暗与无望。虽说是无数个体细胞组成了社会,但反过来说,当社会整体开始腐朽化脓时,作为细胞个体的人,还有健康存在的可能吗?就像小说的结尾,阿桥在幻觉中感悟到母体的心跳声是要自己“活下去”,但此时阿菊已经在东京撒下了毁灭神经的曼陀罗。
城市就像巨大的寄物柜,引导着每个人追寻心中的欲望,当好不容易攀上墙头时,它却狞笑着把你无情地踢下墙壁。这才是村上龙真正要表达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