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历史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6月25日 14:38 东方早报

  导语:首先说明,本文的主题,我在《名言的张冠李戴与移花接木》一文(《随笔》2007年第五期)里已经涉及,有“自我抄袭”的成分。但考虑到问题虽小,性质却甚重大,故仍写出,立此存照,以为学人戒。

  这个话题首先是谢泳先生引起的。学界故老相传,胡适曾说过: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女孩子。而谢泳写了一篇《胡适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杂书过眼录》,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版),指出这其实是以讹传讹,胡适的原话出自写于1919年的《实验主义》,本是评述詹姆士的实用主义哲学的:

  实在是我们自己改造过的实在。这个实在里面含有无数人造的分子。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他百依百顺的由我们替他涂抹起来,装扮起来。

  此处的“实在”,即Reality——胡适这些话根本与历史问题无关。

  对于胡适其人其文,我自觉算是比较熟悉了,但老实说,初读谢泳的文章,我还不敢完全相信。可是查检了好几种今人编选的胡适语录,确实找不到这样的话。

  那么,胡适的话又是怎么被扭曲并传开的呢?谢泳推测,可能是由于冯友兰写于胡适批判运动时的文章《哲学史与政治——论胡适哲学史工作和他底反动的政治路线底联系》(《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第六辑,三联书店,1955年版),冯是这样说的:

  实用主义者的胡适,本来认为历史是可以随便摆弄的。历史像个“千依百顺的女孩子”,是可以随便装扮涂抹的。他底中国哲学史工作,就是随便装扮涂抹中国哲学史,以反抗中国革命形势底发展,为帝国主义服务。

  以后我偶然留意到几个例子,可以为谢泳的说法作一补证。

  手头有本《哲学研究》编辑的《中国哲学史文集》(吉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其中方立天的《评“四人帮”在中国哲学史方法上的实用主义》有这样几句:

  “四人帮”信奉历史“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顺的由我们替她涂抹起来,装扮起来”(《胡适文存》一集卷二)、“没有高远的想象力,不能构造历史的系统”(同上书二集卷二)的实用主义历史观。

  将“四人帮”跟胡适绑在一块,也算了。我不能忍受的是,作者煞有介事地说明出处,以示严谨,却将作为哲学名词的“实在”有意曲解为副词来使用。比之汪晖在《反抗绝望》里,将勒文森评论梁启超的话套到鲁迅头上(王彬彬《汪晖〈反抗绝望〉的学风问题》,《南方周末》2010年3月25日),方立天可以说更为巧妙,也更为恶劣。

  此书还有一篇署名齐岩的《评梁效某顾问古为帮用的史学方法论》说道:

  实用主义者胡适有一句臭名昭著的话,就是把历史比做任人打扮、百依百顺的女孩子,否认有客观真实的历史。某顾问也认为没有客观的历史,只有“写的历史”……所以他认为“研究历史,特别是研究古代史,真是好玩,就是那么些材料,你可以随便给他解释,差不多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四十年的回顾》)这同胡适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女孩子的说法完全是一样的。

  此文所批判的对象,一望可知是冯友兰。这样,冯曾用来批判胡适的,别人也同样用来批判他了。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此之谓也!

  像方立天那样扭曲文本的做法,我以为可算是学林“经典”了;可天下事似乎总是无独有偶,我居然又发现了另一个大同小异的例子。

  漆侠早在1952年就写过一篇《胡适的实验主义与其历史学的反动本质》(《漆侠全集》第十二卷,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里面说:

  既然胡适认为“真理”是“人造的”,于是胡适也就认为历史也是由人的主观随意性制造出来的。胡适在“实验主义”一文里曾说:“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他百依百顺的由我们替他涂抹起来,装扮起来。……”这就是说,历史可以随便涂抹随便捏造只要它符合你的主观意志就成功了。为了达到涂改、捏造历史的目的,胡适叫嚣着什么“历史家须要有高远的想象力”——因为“没有高远的想象力,不能构造历史的系统”。

  在这里,他将胡适讨论哲学问题的话,硬栽到历史学领域,不正是他自己所批评的“随便涂抹随便捏造”吗?考虑到此文写于举世批胡的时代,作者不过随波逐流,也还罢了。但作者到了晚年,又在《论历史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历史方法论探索之一》一文(《历史研究法》附录,河北大字出版社,2003年版)里说:

  胡适把历史看成一个百依百顺的女孩子、或任意摆弄的一百个大钱等之类的主观主义的谬论,自然是应当批判的。

  这还不算,他在讲义《历史研究法》第三讲里又说:

  对客观的历史要尊重,要反映它,就要采取科学老实、实事求是的态度,因此在历史研究中最忌讳的是主观随意性,导致乱来。过去胡适之先生曾说:

  (历史)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他百依百顺的由我们替他涂抹起来,装扮起来。(原注:胡适《实验主义》[第四篇],《胡适文集》第二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露骨地表现了主观唯心主义历史观,即历史由你随意制造,这当然是荒谬的。

  在此,作者一边根据新出的《胡适文集》注明出处,一边又在“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前面加上带括号的“历史”两字,这意味着什么呢?这说明,他应是对照过原文的,他明明知道原文并没有“历史”两字,所以才给“历史”两字加上括号。——这种表面严谨的处理方式,恰恰更有力地证明了他是有意作伪,他跟方立天一样,对文字逼良为娼,强行将“实在”当作副词,以使扭曲的文本能够为己所用。可笑的是,他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在历史研究中最忌讳的是主观随意性”,可他对胡适文字的引用,又是何等的“主观随意”啊!

  漆侠的讲义原是未完稿,系由门人整理出版,《后记》中说:“我们整理先生的遗稿时也是保持手稿原貌,对所有观点及论述都不作改动,最大限度地反映先生治史的风格、方法与特色。”这样的话,上述关于胡适的内容,是应由漆侠本人负责的吧。

  总的看来,冯友兰之于胡适,或许还算是无意的曲解;而方立天、漆侠两人之于胡适,则可谓有意的栽赃了。

  他们将“历史实在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这句话硬栽给胡适,这反倒证明了他们所要批判的东西——凭他们这种歪曲文本的手法,历史确实可以“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啊!

  据此,我觉得可以略略修正谢泳的猜测:“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女孩子”这句话的谬种流传,不仅仅由于冯友兰一个人,也由于方立天、漆侠们的合力,甚至也可以说,是由于整体的政治氛围。胡适既然已是打入历史另册的反动人物,人人得而诛之,歪曲他的几句话,又算得了什么呢?

  算起来,冯友兰与胡适的关系虽不密切,但冯仍是胡的学生,而方立天又算是冯的学生;邓广铭更是胡亲自指导过的门生,漆侠又是邓的得意弟子。也就是说,方、漆两人其实都是胡适的徒孙。对祖师爷如此不敬,对祖师爷的文字如此生吞活剥,这固然是时代的责任,但他们就没有个人的责任吗?

  方立天研治哲学史,尤其是佛学史,而漆侠专攻宋史,在学术上各有贡献,在当代都堪称名家。但他们都不免于“曲学阿世”,将胡适的言论当作“任人打扮的女孩子”,明显违反了学术纪律,就事论事,我以为“实在”是无法原谅的。——他们的这种行为,属于学术舞弊中的伪造证据,在此兹不细论。关于伪证问题,古人类学史上曾有过著名的辟尔唐人(Piltdown Man)公案,有兴趣者可参考斯蒂芬-杰-古尔德的《辟尔唐人回顾》一文(《熊猫的拇指:自然史沉思录》,三联书店,1999年版),余英时先生的《〈周礼〉考证和〈周礼〉的现代启示》(《钱穆与中国文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版)对此也有涉及。至于自然科学方面的伪证,威廉-布罗德、尼古拉斯-韦德的《背叛真理的人们:科学殿堂中的弄虚作假》(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也有大量论述。

  此外,香港左翼作家陈君葆上世纪五十年代有《读〈假若胡适也看看东北〉后》一文(《陈君葆诗文集》,香港三联书店,1998年版),在分析胡适对中国的态度时说:

  胡适所憧憬的是“一个很服从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顺的由我们替她涂抹起来,装扮起来”,嫁与西风;而我们所宁景仰的却是那“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而“幽居在空谷”的“佳人”。

  这是挪用胡适的话形容其亲西方立场,作为修辞,性质与方立天、漆侠有异,也就不必深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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