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德川家康

　　导语：去年底以来读了德川家康二书。隆庆一郎的《影武者德川家康》是小说。司马辽太郎的《德川家康》不是小说，是半传记半笔记的体裁。

　　隆庆一郎的《影武者德川家康》，洋洋洒洒六大册，却好大胆在一开场就把德川家康给杀了。正史里德川家康从1543年活到1616年，享年七十三，算是长寿。他人生最关键的一场战役，乃是1599年的关原之战，奠定了江户幕府的霸权。隆庆一郎发挥小说家的想象力，在那场战争中跑出一个忍者，啪嚓一声把刀子刺进家康身体里。于是家康来不及看到自己的胜利，就喷完血死掉了。他身边的影武者(隆庆一郎虚构的角色，有个很长的名字叫做：世良田二郎三郎)机警隐瞒了家康阵亡的消息，以免军队乱了阵脚，保住关原之战的胜仗。但接下来怎么办呢？一不作二不休，影武者冒充家康一冒冒了十七年。

　　假家康怎样在奸险的继承人秀忠、各方诸侯势力、残余的丰臣秀吉旧部之间，借力使力，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是这六大册小说的主题。隆庆一郎塑造的角色世良田二郎三郎是浪人出身，以佣兵身份过了大半辈子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对封建制度没好感，向往自由民的社会。以他江湖中人的思考方式，接枝在德川家康大将军的身份上，为历史平添不少变量。对比之下，家康的继承人秀忠则是反派人物，缺乏实力，一路铲除异己登上大位，丝毫没有理想可言。浪人大将军的自由民社会理想PK将军继承人的宫廷阴谋加封建制度，使这本历史小说在惊险有趣之外，兼又有微言大义之处。

　　司马辽太郎的《德川家康》只有薄薄的一本，涵盖的范围和《影武者德川家康》正好相反，是关原之战前的德川家康。司马辽太郎从家康还是三河地方的小领主，依附在织田信长的势力下求生存写起。当时若论问鼎天下的候选人，还远远排不上德川家康。司马辽太郎关心的问题是：先天条件不佳的家康，何以能够成为霸主？

　　司马辽太郎笔下的家康，谨慎固执又胆小。完全不同于我们刻板的英雄豪杰印象，还没有《影武者德川家康》里家康的大将之风。这么个小领主，是如何抵达织田信长、武田信玄、上杉谦信都到不了的霸主之位？据司马辽太郎描述，武田信玄听见身边的人评论家康胆小时回答：“甚么？胆小？这个胆小可不能大意啊！”“一个人就是因为胆小，所以才会生出新的智慧，因为胆子小，所以对任何一件事，事先都有周密的计划与防备。”

　　没想到胆小谨慎成了家康的专属才艺。但年轻时他也曾经冲动过。当初武田信玄挥兵西上挑战织田信长时，路经三河，过城不攻。只要德川家康守城不出，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是家康却冲动了。他一改平日的谨慎，不顾家臣劝阻，执意出城与武田军一战。这次莫名其妙的飞蛾扑火，导致德川家康在三方原之战中惨败，影响了他后半辈子更谨慎更实际。即使家康是个天性谨慎之人，仍然有血气方刚的时候。幸好冲动发生在早年，此后他校正了性格，一路等待，等到时机成熟，霸主之位入手。

　　司马辽太郎认为德川家康是个没有创意的人，最大的长处是“模仿”。德川家康不像武田信玄，有独创的兵法；也不像织田信长擅长奇袭，但他会模仿这些当代名将，把他们的战术拿来运用。司马辽太郎另有一书专谈丰臣秀吉，可惜中译本已经绝版，买不到了。但从他写《德川家康》时提到的丰臣秀吉部分，他对丰臣秀吉似乎是褒贬参半。这个在战国时代，掌握机会，从一介游民而上升到武士集团的领袖位置的人物，手段华丽，有许多原创之举，但最终不免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拱手被不原创的德川家康胜出。反倒是隆庆一郎创造的《影武者德川家康》弥补了正史家康的创意不足，让浪人世良田二郎三郎代替家康，以平民智慧玩弄将军继承人于股掌。假家康同时也是最有创意的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