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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原来我睡在大时代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8月22日 07:26 新周刊

  《新周刊》曾有专题《大时代的边上》为大时代的边缘者书写精神肖像;此次约请陈丹青先生谈他心中的“大时代”,穿越大时代的历史迷雾。大时代轰轰烈烈,小世界嗡嗡回响。大时代是主流叙事,小世界是个人言说。大时代是热火朝天,小世界是冷眼旁观。大时代是教科书,小世界是私语录。大时代与小世界同质异构,小世界与大时代互相倚存。小与大,原本在人心与世道之间。

  本刊曾有专题《大时代的边上》为大时代的边缘者书写精神肖像;此次约请陈丹青先生谈他心中的“大时代”,穿越大时代的历史迷雾。

  采访/胡赳赳(微博)

  人类的传播热情比核辐射还要快

  《新周刊》:何谓“大时代”?

  陈丹青:人说到自己存活的时代,总不免夸张。我回国那年正巧千禧年,从纽约到北京,报纸广告电视书刊,劈头盖脸全是大字眼,好像人类刚从娘胎里生出来。转眼十一年过去,谁还记得那些词语嘛。

  人在书中、传说中、媒体中遭遇的前代,也是被夸张的叙述。你看要是播放五四、抗战、解放、大跃进、“文革”……等等专题节目,一个接一个镜头都很夸张,譬如长焦距猛然逼近一份1937年民国报纸头版——繁体字,密集的竖排版——“西安双十二事变,张学良兵谏蒋介石!”你不禁心里一哆嗦:喝!这就是大时代啊!其实那是摄影镜头快速伸缩的技术效果:有谁静静地看报纸,忽然当自己的面把报纸猛一下顶到眼跟前么?电影家弄这些蒙太奇,就是为了保持人类一惊一乍呀。

  1983年我去波士顿哈佛院子里找老同学玩,夜里给带到赵元任女公子赵如兰家,一口纯正老派京片子,怎么一来,说起蒋介石。她说:“西安事变那年,早晨瞧见报纸,我就问父亲:谁是蒋介石?嗨,你们不知道哇,要不是双十二事变,我们小学生谁知道蒋介石!”

  在一个前媒体、半媒体时代,在区别于共和国宣传文化的民国时代,蒋介石很可能没多大名气,民国儿童歌谣中没有一首歌会像我的童年时代一样,只听孩子们奶声奶气哇哇高唱:“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问他笑个啥,梦见毛主席!”

  1983年我出国未久,刚接触大陆之外的中国人。这件小事给我很深的印象:历史不是教科书,时代不是一行字,更不是惊叹号。我们从小就知的七七事变啊、西安事变啊、民族危亡啊、抗日怒火啊……但1937年,赵家小姐问她爹:谁是蒋介石?

  《新周刊》:2012世界末日的预言在目前的外部环境下似乎显得煞有介事——地震、海啸、战争、核泄漏。这些都促使我们不得不对身处的这个时代有所“反省”。但具体又该反省什么呢?茫然。

  陈丹青:人在时代面前能够冷静,大约需要一把年纪吧。1989年我去台湾见我亲爷爷,北伐那年他从黄埔军校毕业,抗战时参加过长沙战役,1948年在淮北被包围,之后逃去台湾……可是他一句不提,给我问得说起来,脸上毫无表情。

  那年好像是邓家后代向邓小平问起长征的往事,小平同志也就三个字:“跟着走。”

  连篇累牍的“世纪末”呼喊,自然常有。人总归是热情的,要表达的,在表达中挥发情热——绝望、颓废、愤恨、流连、恐惧……都是情热,都是兴奋感——十九世纪末的巴黎、罗马、维也纳,所谓世纪末情怀是一种时髦,一种政治正确,“世纪末”这个词,就是外来词。

  地震海啸核泄漏等等,是另一种被快速传播的热情:人类的传播热情比核辐射还要快,还要广,还更有穿透力,何况如今正当高科技传播时代。不过在前媒体时代,人照样有自己的方式传播消息:不论什么消息。长城烽火台早已下岗了,千百年前,每个烽火台就好比现在CCTV新闻联播。

  三月十一日福冈大地震那一刻,我女儿正高高兴兴往首都机场飞东京,飞机延误,夜里九点到,凌晨两点才到她工作的寓所。之后家人着急,劝她逃,她说,东京市面若无其事,比平安的日子秩序宛然,有礼有节。

  所以我也“茫然”,我也不知道“具体应该反省什么”。古人在消息和行动之间的关系,是对应的、对等的:烽火台冒烟了,赶紧收拾东西准备逃,但我们活在传播时代,所有人知道的事和能做的事,不成比例。传播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和心情,但人不会因此改变世界。你每天在媒体上读到无数可怕的消息,虽然你可能正泡在澡缸里,边上放着葡萄酒,你仍会感到自己活在一个疯狂而危险的世界,当然,你已开始浏览下一条报道,譬如,泡澡时喝葡萄酒好不好——刚才的消息:哪国地震啊,有谁自焚啊,法国与利比亚开战……马上忘记了,但你临睡前仍会被催眠似的,又去打开电脑:又是一大堆新消息。

  明年,2012年,倘若世界果然到了末日——不知“末日”那一日是指天崩地裂,我们全得死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我猜,就在天地崩裂之际,所有人都握着手机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吧。您要知道,人类的传播热情,比天地还要强啊。

  《新周刊》:在媒介社会,碎片化生存,人如何保持完整?

  陈丹青:“人心涣散”之类,可能和“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等等成语一样,是我们不假思索立即取用的形容词——包括“不假思索”——“人如何保持完整”?我不知道:“人的完整”、“完整的人”,确指什么?那是西语进来后一大堆词语库存之一。

  人相信词语,然后相信词语形容的某个状态。再来说“人心涣散”:譬如,手机短信可能使人心更涣散(我画画写作常被短信搅扰,有时不得不回应),也可能使人心更凝聚(和亲友的联系更密集、更即时、更有效)。但实情远为复杂:一个国家情报人员和一个终日无聊的青春期女孩使用手机,目的与后果,完全不同;手机短信可能空前及时告知凶讯(某人失踪了)或喜讯(股票套现了),但在手机发明之前,你与亲友和社会的关系一点不比现在更疏远,更冷漠……

  人可能需要“保持完整”,但每一种新的传播技术、新的社会形态出现后,人(无论个体还是集体)的“完整”状况就会随之调整。这种调整(幅度之大,超过我们的想象)可能包括无数悲哀或福祉。每一种新发明都在告别,或者说,切断上一个时代。当我十多年前学会电脑,此后及今,除了简短的便条或书信,再也没有一份手写的稿件:想想看,我等于告别了具有两三千年以上的书写方式。

  我喜欢拍照,自从用了数码相机,我已不能想象此前我得打开相机,装入胶卷,然后再打开,再取出,送到店里冲洗……

  我感兴趣的不是人是否“完整”,而是,人的智力,人的自我调整的潜能,究竟能走多远?我相信,一个先秦人或唐宋人完全无法想象今天的人如何活着,一如你不能想象安史之乱那年,唐玄宗与安禄山各有一部电脑或一枚手机。

  齐白石没画过一幅画交待他的“时代”

  《新周刊》:有些人不为时代左右,不为潮流左右。比如木心、钱锺书、南怀谨,比如比尔波特在《空谷幽兰》中寻访当代中国隐士。如何看待这些“大时代边上的边缘人”呢?他们与时代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既身处其中,又超然物外——为何作此抉择?

  陈丹青:齐白石,晚清生人,得寿九十三岁,历经庚子拳乱、辛亥革命、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共和国。除了花鸟虫鱼,他没画过一幅画交代“革命”与“时代”。毕加索,与鲁迅同年诞生,和齐白石同样长寿,一辈子历经一次大战、十月革命、二次大战、西班牙内战,还有亚洲的朝鲜战争和越战……我们老是会提到他为祖国内战而描绘的大画《格尔尼卡》,还有五十年代一幅描绘韩战士兵枪杀老弱妇孺的图画,人们因此佩服这位画家的道德勇气。其实前者是他立体派绘画记忆的庞大余兴,后者出于他对西班牙前辈戈雅的同类绘画的戏仿热情,二者的主题并非刻意谴责屠杀,而是对欧洲绘画传统的回应——和其他文明的艺术不同,欧洲艺术史自古希腊开始就喜欢再三表现争战中的暴力,但这两幅画,只是毕加索毕生素描油画的数千分之一。

  当你说“他们与时代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你可能是在暗示,人,或者文艺,应该与时代发生紧密关系,就像教科书唆使的那样,要么加入“民族解放”、“卫国战争”,要么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或者“伟大的改革开放”……我记得“文革”初年全国大串联,多少小孩子(也就是红卫兵)实在被革命历史教育煽惑得扛不住了,非要自己闹:错过革命多可惜呀,于是把老师拖到操场上暴打,直到打死;错过长征,于是扯杆红旗排好队,当真沿着湘贵川藏长征路线暴走,有的孩子路上得了疟疾伤寒,死了,烧了,给同学捧个骨灰盒回来,哭丧着脸交给家长……我那年十三四岁,找块硬纸片涂点熬热的黄鱼胶,借一枚苏联画片,照着画,学起油画来。

  《新周刊》:以你归国十年之种种过眼,如何看待“当代”、“当代性”?你说回国某种程度上是为了能抽烟,国外说禁就禁,中国说禁还照样抽。你感慨说,什么时候中国能说禁就禁就进步了。这是否牵扯到“知行合一”的问题?

  陈丹青:假如“当代性”指标是小汽车、电脑、手机、宽带、微博……城里人几乎都有了,纽约人一边走路一边打手机,还比京沪市民迟了好几年。但纽约禁烟是在九十年代末,说禁就禁,绝对没商量,你看第五大道摩天楼边站着楼上下来的三五高级白领,寒冬腊月,哆嗦着,抽几口……进入新世纪,法国德国意大利等等也都相继跟进,全国禁烟,欧洲烟民游行抗议,联袂游说,也没用,一旦立法,没得商量。所以我说回国是因为可以抽烟,不是戏话。

  前一阵有媒体来问,说是本年度中国全面禁烟有何感想(又有一说是从五月一日正式开始),我没什么感想,只是不很相信:在中国,这不是禁烟问题,而是守法问题。要是明令禁烟后数亿烟民果然老实规矩,那可是铁树开花,我便是到处不能抽烟,也会高兴啊。

  《新周刊》:媒体曾抱当代文艺复兴的愿望,你也曾撰文应制。此愿望此愿景,是否过于天真?

  陈丹青:愿望,愿景,不免天真,然而人还是喜欢抒发愿望,想象愿景。天真有什么不好呢,“过于”也没关系,因为只是天真,只是愿望,总之,没关系。

  最早听说“愿景”这个词,好像是台湾马英九的哪篇讲稿,我一听,不坏:愿望只是“望”,总嫌茫远,“愿景”只换一字,好似瞧见了:瞧见什么呢?不说,单是一个“景”字,焕然在眼矣。

  汉语的单音单义,实在妙:什么也没说,什么都说了。

  中国需要文艺复兴?诚大愿也。人家意大利早先果然有个文艺复兴在,前科累累,一闪一闪,从我们这里远远望过去,用一个词语轻轻套过来,愿、景俱在矣,多好啊。

  大时代的小生趣

  《新周刊》:大时代有主流、有洪流,那就是成功学。有一部分人,不是这样活着的。我在二三线城市及县镇看到的现实,是“谋生”,是喝口好酒、抽口好烟便知天乐命。所以我想,大时代也有小生趣。这种小生趣,似乎与时代无关。

  陈丹青:你好像仍在暗示,大时代便有大生趣,大生趣才配得上大时代——不过您能否先来告诉我什么叫做“小生趣”吗——除了极少数盛世,以我的理解(很可能错的),所谓大时代,无非是战祸频仍,世道混乱的时期,我可不喜欢动辄说什么“大时代”,那意思,就是死很多很多人。

  余生也晚。我父母与父祖一代,经历清末民初、内战、抗战,又内战,然后解放,然后三反五反等等,可谓大时代的过来人,你听他们说起青少年时代,就是战争、辍学、逃难、流离……到我这一代,半大不小时遭遇文革乱世,也算大时代。上海的武斗即便不比武汉重庆,但我亲眼见过夜里大街上成群的造反派扛着钢棍,甚至真枪,呼啸而过,见过成千上百人围殴暴打;我有位万县的老朋友,小时候见过造反派队伍扛着战死者的棺材,浩浩荡荡沿街游行……1976年,周、朱、毛先后逝世,四人帮随即被捕,全国人民敲锣打鼓,拥到大街上,真是大悲大喜大落大起,那该算是大时代吧?可是成年人、老年人日后聊起来,多少恐惧和辛酸。

  小孩子呢,我记得“文革”初年市面最乱时,弄堂里开始发育的男孩照样整天站弄堂口瞧小姑娘,其中就有我,半懂不懂聆听年长帅哥公布怎样接吻,怎样叫做法国吻,哪条弄堂哪个二楼的女生肚子给谁弄大了,哪座洋房的汽车间住着扫地出门的资本家,家里的三闺女,出落得愈发标致了……便是“文革”中晚期,上海街巷的日常景观也是你说的“小生趣”吧,譬如哪家老二将要结婚了,偷公家的木头打造五斗柜,公然搁在巷口涂底漆,炫耀什么罗马尼亚款式,围一堆路人,啧啧称奇,主人就叼根烟,高声谈论阿尔巴尼亚哪部电影的男主角,朝鲜电影的哪位女演员。就在那般混乱压抑的年代,如我似的文艺青年顶开心就是借外国小说看,人在山沟里熬着,油灯下却在读法国公爵俄国伯爵开舞会……

  《新周刊》:那生趣究竟是何种填充物呢?

  陈丹青:我只知道人是时间的填充物,你去随便哪个殡仪馆或产房瞧瞧,一拨拨死去,一批批出生……人也是地球的填充物,你从飞机上看下去,一片焦土,可是广漠沟壑间居然住着人,正在生火做饭、就地做爱呢——做饭做爱,大概就是您说的小生趣吧。

  《新周刊》:你提到大时代也有恒常不变的日常性,曾举《朗读者》为例。林旭东先生也以电影《特殊的一天》作譬:1933年的某一天,第三帝国元首访问罗马,标志着二战期间邪恶轴心国的建立,在这特殊的一天里,罗马民众都去街头聚会,但恰好有一对男女偶然间没去,巧遇且碰撞出了火花。有人说导演伊托·斯柯拉1977年的这部片子表现了意大利民众的集体无意识。这是对“大时代边上”的一种另类诠释。我想,大时代的边上,恰恰是大时代的中心。

  陈丹青:《朗读者》只是欧洲无数关于纳粹时期的电影中比较新的一部。大约从六七十年代开始,欧美同类电影开始发掘二战期间各种日常的、次要的、琐屑的人性经验。

  有一部叫做《欧罗巴、欧罗巴》,讲个生长德国的犹太裔小帅哥怎样在德军中混,被军中同性恋爱上,可是一脱裤子,见了割礼的割痕,就知道他是犹太人——仍然爱他,一枪打死了,颤巍巍地,还求他伸过脸来给吻一吻。另一部名字忘了,说是一群士兵在战役中弄丢了,流落地中海小岛,乐得不打仗,和居民混得熟极,还有和村里姑娘结婚的。战后大家纷纷离去,那结婚的小子干脆留下来。《辛德勒名单》,波兰斯基的《钢琴家》,也都是二战主流叙述之外的个人传记。《朗读者》的好,是让我想起“文革”上海就有类似的女工,身份低,职业寻常,可是人老实,一根筋,绝对相信国家和政府,参与可怕的迫害,但私底下就是个女人,会和隔壁小弟生情偷欢,倘若丝丝入扣写进去,不知多少人性的深度写出来:写出人性来,时代才会出来——时代的无数剧情不出来,人性的种种善与恶也出不来啊。

  费穆的《小城故事》为什么好?抗战胜利,内战在即,正是现代中国的巨变前夕,标准大时代,可是江南一户门洞里却在上演一场三角恋爱,低回徘徊,不胜感伤。其中那段划船,两岸春色,小姑娘端端正正唱起歌来,那种战后的凄凉与新生……五十年代末的《早春二月》,故事也在“大革命时期”,北伐甫歇,清党才过,小镇上交口传递的也是三角关系。结尾是主角萧涧秋愤然出走,“投身到时代的洪流中去了”。

  什么洪流呢?大概入党参军了吧。这在三十年代很真实,因所谓“时代洪流”正是时髦,是芸芸书生的口头禅。作者柔石二十几岁写了这小说,不久入党,不久被捕,半夜里和十几位同志给牵出去枪毙了,刑前必须自己挖了坑,然后就刑:这就是大时代啊。

  各个时代的形态和原因各异

  《新周刊》:保尔·柯察金一语:“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曾激励了几代红色儿女。如今,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谋生、活命、保卫房产?

  陈丹青:当然——保命、谋生、护财产!你命都没了,裤袋里没钞票,夜里不知道敲哪扇门、睡哪张床,那叫什么“人生”?我在赣南插队落户时,流窜到县城,夜里在空街陋巷到处找,没处睡,结果好像是翻墙进了什么院子,立马躺倒,过了一夜。而且心里狂喜得意,好浪漫,现在才知道,原来我睡在大时代啊。

  当然,保尔·柯察金也没错:他的话既不是谎言,也不是真理,而是:假如他生来就是保尔·柯察金这么一种性格,就该成全这么一种命运:遭遇了阔小姐冬妮娅,遭遇了使他失明的炮火,遭遇了苏维埃,遭遇了他自己书写的《钢铁怎样炼成》,如此这般,他就是好样的柯察金。九十年代我在北京特意买了这部苏联老电影抱去纽约看,激动极了,看他在骏马上和骑兵师驰骋战场,挥舞着军刀狂呼乌拉,一路人仰马翻,好看极了,画外音,是他缓缓念着写给母亲的信。这是我儿童时代刻骨铭心的记忆,我爱保尔·柯察金,主要是,饰演他的那位演员太帅了,那么嚣张的眉毛、蓝眼睛,咧嘴呼喊时,简直娇媚!去年我在莫斯科街边一座酒吧门墙上忽然撞见了真的保尔· 柯察金浮雕,年深月久,黑黝黝的——我尊敬这个人,他死命维护的财产,就是他的激情。

  《新周刊》:后人将怎样评价我们的“当代史”?

  陈丹青:所有时代都有“假、冒、伪、劣”,伦常纲纪大崩坏。汉唐算得盛世,不也有“脏唐臭汉”的古语么(恕我可能说错,原话还得查证)(编注:原话见《红楼梦》贾蓉语)。区别各时代的坏,形态和原因各异——譬如今时有人站楼顶上预备自杀,底下几百人瞧着,开心极了,出语撩拨,是为一奇,又譬如淹死人了,搜救者必得事先价码说清,否则袖手,也是一奇;还有毒牛奶啊,染色馒头啊,都是当今奇案,由这奇案,我们可以来分析时代得了哪种怪病。不过你要去细细翻历史,各有各的奇案,各有各的绝症。单是骗人的招法就聪明透顶,哪里是一帮文学家所能想象。

  《新周刊》:就你的说法,“大时代”是个“选择性叙述”。请问,我们该如何不选择?

  陈丹青:真的遭遇大时代,什么选择不选择?波兰电影《卡廷惨案》,一上来就是大群难民挤上窄桥,后面大叫:德国人来了,前方急告:苏联人来了,于是堵在桥中央,一片混乱。本雅明当年逃出巴黎,绕道西班牙辗转要去美国,当夜听说边境的本地纳粹要查身份证,他就选择自杀。

  “文革”时,我们初中毕业前就知道要去当农民,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选什么择?小选择倒是有:那时节,东北毗连苏修,云南与缅甸交界,我们这类出身不好的孩子不能去,怕你逃,此外呢,安徽的皖北太穷,我吃不惯面食,于是报名去赣南,批准之后,也是心中窃喜,好比给分配去了桃花源似的。

  结果呢,结果车拉着我们往深山里开,越看越荒凉,有个女生就用清脆嘹亮的女高音放声大哭,拿上海话对着空山大叫:“姆妈哎!”

  人能够选择的,其实是记忆。记忆在不同的人、不同意识形态和不同的道德教条中,又被再度选择——政治家宣传家浪漫家会选择大时代的大事记,大肆渲染:什么歼敌多少百千啊,什么年产量多少万吨啊,等等等等……升斗小民的记忆则是琐碎透顶:七七事变后,我妈妈初中辍学,跟着几个国民党左翼青年去大别山参军抗日,可是老来跟我说起,就是怨我亲外婆死得早,外公新娶了太太,冷落孩子,于是“投笔从戎”;我爸爸则是和同学们离开广州,被疏散到韶关一带,继续上学,他记得什么呢?记得有一夜中学演唱抗日歌曲,唱过后,每人发几个刚出笼的白馒头,说是好吃极了,几十年后说起,还是沛然神往:父亲一辈子爱唱歌,一辈子胃口好,抗日烽火,一个孩子所能记得就是唱歌与馒头。

  当然,父母也都说起“大时代”的“大生趣”:譬如日机轰炸,逃难时,父亲曾被指派看守轰炸后遗散道旁的尸体,大约是华侨吧,浑身白西装,脑袋炸没了。母亲说起飞机俯冲下来的轰鸣,耳膜根本吃不消,都已过了三十多年,还是一脸恐惧,好像那是昨天的事。

  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张爱玲给出的名篇是《倾城之恋》,小说我读过,忘记了,但记得她散文里写道,轰炸过后,女生就拥去街边买小吃,捧着吃着,不远就横着尸体。

  国民性还是那点国民性

  《新周刊》:资本主义的经济萧条也是“大时代的故事”。他们的活法和扛法是怎样的不一样?

  陈丹青:地震后女儿在东京,回说全城樱花开了。经济萧条后我照旧每年回纽约看母亲两次,也是若无其事,市面和从前一样。华尔街的白领们或许闹失眠,百姓照样过日子。母亲有老人保险,近年一如以往,按年度消费比例调整提升,看病则全部医疗保险。纽约单是亚洲移民亚洲老人,多少万,每人每年数万美元的开销。我去老人中心看过,几十桌麻将,轰然作响,好壮观。时间一到,就开饭了,只见广东人福建人温州人港台人纷纷领餐,踞案大嚼,临到州长总统之类换届选举,希拉里等等还会亲自到唐人街讲演拉票,句句说得跟蜜糖似的。

  《新周刊》:最后一问,鲁迅的“国民性批判”发生效用了么?

  陈丹青:《阿Q正传》大约发表于1922年前后,过了十多年有位外国记者见鲁迅,问道:“您的阿Q怎样?”鲁迅说:“哈,更糟,他们已当了国务委员了。”我以为鲁迅不是在说笑话——我也是个阿Q,藏着好多种精神胜利法,我要是愿意做官,好歹也混个副处级吧。

  所谓国民性,十九世纪末的洋教士全给说齐了,我读过那本著名的《支那人的性格》,鲁迅的改造目标就是从那里拿来的。我一条条数,都对,都没变,记得有一条似乎是中国人的冷漠与世故,那洋教士有一天对镇民说起国家的什么问题,大家听着,没表情,然后一位“长得很英俊的青年”把手放在教士肩上,亲切而好意地劝道:“这些事都有咱皇上在,我们何必费心思想呢?”

  改造国民性不是鲁迅先给提出来,梁启超那代就发急了,写了好多文章,全国讲演好几百场,说咱国民太不行,得彻底变变了。我想这些文人全都白忙了,要论改造国民性,您瞧瞧今天,旧瓶新酒,新瓶旧酒,国民性还是那点国民性——凡事要顾面子啊、没有时间概念啊、对面生的人冷漠、遇同乡就帮忙啊……只是故事与剧情变了,角色还是那些角色,您仔细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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