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尚文

　　一年前，刘小东回到他的故乡金城小镇，开始画起他的八个童年好友。在绘画中，刘小东渴望寻找“我与金城真正有关联的证据”和“根的感觉”。和他同在一起的，还有导演侯孝贤。

刘小东

　　2010年夏天，原本平静的辽宁一个小镇金城，因为来了一拨讲着普通话的人，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了。有人在画画，还有人在拍电影，“看上去搞的阵仗不小”。在人群中去打听一下领头的，大伙都表现的极为热情亢奋。“画画的那个是俺们屯里的人，叫刘小东；拍电影的俺们不熟，但听人说是台湾来的一老头。”这是当地一位老大爷的原话，而他嘴里的台湾小老头真的也是来头不小，他就是侯孝贤。

　　这年5月21日，刘小东当天的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回家连续经历了夏、秋、冬三个季节，这是我离家三十年仅有的一次，这一次我终于留下了我与金城真正有关联的证据：我画了我的兄弟姐妹，他们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不曾离开，在这儿上学、上班、下班、结婚、生子和下岗退休。他们的存在使我心安，使我不是一个完全没有故乡的城里人。”

　　这天，是“金城小子”整个长达四个月实地创作结束。

《金城小子》

　　一年后，2011年5月21日，侯孝贤与刘小东初次合作的纪录片《金城小子》在上海的民生美术馆举办首场观影会，刘小东特别邀请了自己的好友王小帅一同出席。正直初夏的上海，早晨短裙薄衫似乎还稍显闷热，谁知下午两点左右开始，天气突变温度骤降几度，前来等着看《金城小子》人群中不时有人发出“好冷”的感叹。连他自己都忍不住从馆里的工作人员那里，借来一件黑色的夹克穿上。即便这样，纪录片《金城小子》的上海首次观影会依然无人中途退场。直至刘小东与王小帅对谈结束后，依然有一位老人尾随着刘小东来到采访的办公区，与他聊着各种关于画画的问题。刘小东显很有耐心，一边对记者们表示歉意，一边耐心的跟老人仔细地交流着自己关于画画的看法。

　　很怕惊扰这里的尘埃

　　30年前，

　　17岁的刘晓东离开老家金城，远赴北京读书。为了考中央美院，老家金城曾在他追逐梦想的道路上，首次成为他笔下的被描摹的对象。30年来，几乎每个春节都回金城，他每次都和几个小时候的朋友吃喝玩乐。他们仍然生活在那里，有的依然在小城里的工厂当工人，有的已经下岗。

　　金城是东北的一个小镇，以造纸厂为中心，生活着几千名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以及附近的农民。早期的金城，工厂宏伟高大，几十米的烟囱浓烟滚滚，汽笛声响，上下班的工人人潮汹涌，家属们就住在附近的低矮平房里。当时的平房是成片的，几片住宅间有农田、河沟相隔，小时侯这里是一帮伙伴调皮捣蛋的乐园。慢慢的住宅间的农田河沟被楼房填满了，慢慢的国营转制，工厂再也不热闹了，厂房几乎被新盖的楼房淹没，就象眼看着一支军队全部变成了后勤人员，前方打仗已经没有了战士。

　　刘小东说：“城市化进程使我们坐火车看到的田野越来越少，一片一片楼房相连。人们忽然发现所有的城市都是一个样子，人们忽然发现自己都是城里人，自己的故乡都被楼房盘踞，自己都是没有故乡的城里人。30年过去了，我再一次画他们，乘着现在他们还没全部下岗。而且小时侯的朋友都开发发胖了。”

　　于是这一次，他决定回家。他决定画画自己的家乡，但如何处理自己与家乡的关系，内心依然有着许多忐忑和纠结。“近乡情怯，我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关系。自从我17岁离开家乡，每次再回家探亲也总是小心翼翼的。与伙伴的情谊不深不浅，他们也从来不来北京打扰我的生活，只是回老家时和他们在一起。这种情谊使我经常有依赖的感觉，总觉得我在外面，如果挨欺负，他们，只有他们会义无反顾地帮我打架。过去的生活是回不去的，但几十年的情义还是美好的。我想画画他们的脸，他们的皮肤，他们各自家族的样子。为我们活过的几十年留点证据。”

　　刘小东说：“我下笔很慢，很怕惊扰这里的尘埃。”

　　金城镇的8个小子

　　刘小东决定以故乡作为题材后，策展人杰罗姆·桑斯将展览主题定为“HometownBoy”。“但对应的汉语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我还开玩笑说总不能叫‘后街男孩’吧。”后来，有次刘小东与作家阿城无意聊起此事，阿城脱口而出“金城小子”，展览的题目自此确定。

　　他终于又拿起手中的画笔，重新去寻找那些可以证明自己曾经这里活过的蛛丝马迹的回忆与证据。他去儿时玩伴的家中，与他们一一交谈，拜访。这个过程里，刘小东经常会在这些昔日玩伴的身上，感受到他们的生活一如当年父母的生活方式那样，充满了幼年的回忆与亲切感。只是，他们中很多人开始充当着更加丰富的社会角色。“他们的眼睛里有生活打磨过的痕迹。”刘小东说，“他们不恼不怒，隐忍平静，不管是面对多大的事情，都是如此。而这，其实就是我们小城人最真实的一面。”

　　旭子、韩生子、肖老师、成子、郭强、力五和树军、小豆，这八位与刘小东从小一起长大的金城小子，成为《金城小子》的八位模特。他们中有下岗工人、警察、做买卖的、老师……他们中有人和刘小东年纪相仿，若不是这次刘小东的回来，也许很多人当年的那段记忆早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显得不再重要了。2010年的盛夏，生活周而复始甚至几十年如一年的金城镇上的他们，随着刘小东的画笔，也开始了心灵上的“返乡之旅”。而且刘小东之前作品多为大幅。回到家乡，他开始画小画。

　　一向被认为现实主义画风做派的刘小东，为了最真实传达自己所感受和看到的一切，他就让自己的这些“业余”模特们尽可能的感受到轻松地创作氛围。他让自己的朋友躺着、坐着、靠着、打牌或者聊天，然后自己在一旁不动声色的记录下，连同周遭的环境与气氛一同入画。那四个月，他就这样呆在家乡从夏天画到了深秋，整日与小时候的玩伴厮混在一起，生活倒也规律，所以作画效率极高，同时，刘小东也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我们盘着腿，大碗喝酒，大声聊天。大家回忆着当时的样子，我反倒成为当中最不能讲话的人，他们都讲着各自现在的段子，过去的回忆，而我却一个人喝着酒，抽着烟，静静的听着。那会，我就觉得，我终于回家了，心也定了。似乎我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风雨，那时看来也不过如此。我有一种觉得自己走到站的感觉，没有了漂泊，找到了自己的根。”

　　小城的好处就是人人都熟。有时候大家喝酒的时候，有人认出刘小东，就会主动走过来，握手，跟他寒暄。显得客套甚至是刻意的礼貌。被大家夸他是“家乡的骄傲”。但也有人会开始呛声他，说：“你小时候在我家墙上的画，我回家被我妈饱揍一顿，问我谁干的，差点没被赶出家门。早知道，你画现在这么贵，我妈说就该留着发了。”大家顿时爆笑如雷，刘小东说自己也会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大声的笑声里，他却想起一句话：“童年我们共享一片蓝天，长大后各自有不同的天空。”

　　那时的刘小东，内心深处，始终还是觉得，有那么一片地方是空着的，再也无法被填充了。想来临行前的他与好友刘春喝酒聊起自己的这个想法，“他知道我要回家画画很激动，说现在中国人都没有故乡啦，都变了，河流都干涸了。是哎，我们的记忆都喂狗了，没有东西可以证明我们曾活过。我们的记忆被膨胀的发展吞食了。”所以，“有些事情，真的失去了就再也没法找回了”，刘小东在上海观影结束后的对谈会上淡淡的说到。

　　侯孝贤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刘小东与侯孝贤

　　刘小东有意画自己的老家金城的想法，身为刘小东好友的侯孝贤也表现出极大地兴趣，于是刘小东请侯孝贤全程记录自己在金城镇的绘画创作过程。”这一次，他与侯孝贤的合作，是继他与张元、王小帅、贾樟柯之后，再一次与华人名导合作。2010年7月1日，侯孝贤带着一队人马从台湾来到了刘小东北京的家中。刘小东回忆说：“大客车太大了，可以装下三四十人，装着我们一行九人开往我的老家。以前每次回家都是自开小车，这次坐在大客车上看风景，好像不认识了，高速路显得很窄，我的金城小镇能装下这辆大客车吗？

　　问及他与侯孝贤的合作，尤其是他画他拍的这种合作方式，刘小东笑着说：“候导就像是不存在一样，他拍片从不打扰别人。我们是各干各的，互不干扰。”而且，“片子拍完，整个金城镇和他们接触过的团队都觉得侯孝贤的团队‘就像不存在一样’。他们永远都躲在人后拍，不影响他们的生活，根本不像大导演”。

　　经过与侯孝贤的合作，刘小东也从中看见了侯孝贤对于“我”的认识，是那么不同寻常。“过去，‘我’是第一重要的。看他们拍片子体会到，有的时候‘我’挺讨厌的。”在侯孝贤的身上，刘小东发现了很多老派中国人的优秀。例如随便到那个饭馆里买一小瓶二锅头，就在饭馆里能与人喝上，没有任何隔阂。而且拍片没多久，侯孝贤就开始能跟当地人毫无差别的吃着东北饭菜，时不时还能讲几句东北话。“如果内地人依然保留这个样子，就好了。”

　　如今“金城小子”的创作已经结束，候导的电影《金城小子》也已告成。“作品一旦完成，解读就不再是艺术家个人的事情了，况且这次我所画的是我的故乡，我不能说太多，因为说太多那就虚了”。刘小东在采访结束的时说到：“我们都曾经是雇农、贫农、富农、地主，我们都曾经是工农子弟兵。今天，我们向前大步走，我们将全部变成有产阶级，虽然我的记忆在不断的膨胀中喂狗了。但至少我们拥有水泥和砖头。”而“金城小子”的存在，似乎也是他与金城有关联的证据，他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的证据。“总觉得我在外面，如果挨欺负，他们，只有他们会义无反顾地帮我打架，但是现实的生活是谁都帮不上谁。可是这种情感一直在我梦里面。”

　　独家专访

　　星尚画报X刘小东

　　你开始想回老家做这个展览项目，但是也因此你害怕给你和家庭带来压力，这是为什么？这个道理很简单。我过去就是这里的一个普通孩子，今天我是一个比较有名的画家。有名不有名不重要，在今天中国的社会，有钱是一件非常有压力的事情。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有多少钱，而是在今天这个艺术品价格变得非常高的时候，我带着这样的身份回到这样一个普通的小镇，我一定会有压力。

　　你如何看待名气？

　　有人跟我说，如果你在百度里百度不到自己的名字，你就白活了。所以，名气其实是一个很没有意思的事情。

　　那你和金城的朋友们在一起会有压力吗？

　　开始我设想我会有压力，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我觉得没有压力了，还是和过去一样，这和我想像的不一样。他们真的很好，他们有平常心，也不问为什么画他们，也不讨论画的价格。他们喜欢和我在一起，无论我做什么他们都高兴，真的很难得几个月天天在一起。

　　这趟回去，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

　　会多社会的发展有更多的思考。整个中国的变化非常非常快，这种快速的发展的前方其实我们可以看到，有点像美国或者欧洲这种商品社会式发展。但是另外一方面并不是向这个方向，比如政治体制、个人的权利和个人自由。这种快速向商业社会发展的情况，和我们过去所受的教育有非常大的不同，这种疯狂的发展使我们失去很多记忆。于是我想往回走，其实就是想停一停。

　　你说候导喜欢喝酒，你们喝醉了，一般都会聊点什么？

　　我们很少喝醉，顶多就是有些晕乎乎的。他是个很善良的人，他的身上有着老派中国人的优秀，我真的很喜欢他。他对任何人都抱着众生皆平等的观念，这样的导演镜头下的任何人和事，一定都是充满这种强烈的情怀。他是个很爱电影的人，但是他似乎更关注不是电影本身，他更爱记录生活。

　　王小帅导演也是你的好朋友，但他其实一直被认为是“无根文化”的代表，你怎么看这种说法？还有你觉得他与侯孝贤，贾樟柯的不同在哪里？

　　小帅是个典型的“漂”一族吧。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从乡村或者小城镇移民到大城市，他们的感受基本都是一样的，我也认同大部分感受。一个移民离开后又回归到原来的故土，他和故乡必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你想回到你认为的故乡，其实故乡已经不是你的故乡，城市化发展已经使我们失去了故乡，我们的幸福感有很多都是在记忆里，但现实里给我们留下的证据却越来越少。至于他们三人，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无法比较。我强调平等，希望从事艺术的人都有善心。如果缺乏这些，我都会断然与其绝交，但他们三位却恰恰充分体现了平等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