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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荣:不认识你却是你的知己

2013年03月24日 08:38  三联生活周刊 微博

  “曾在远处,白雪封天,孤身旅客,缩起肩……”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叫《全赖有你》。

张国荣和好友关之琳张国荣和好友关之琳

  张国荣的死讯是丁丁告诉我的。那天我正打算吃午饭,楼道里遇到垂头丧气地抱着两瓶巨大可乐上来的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张国荣死了,她很伤心,打算醉死在可乐里。此后,我每次回想起张国荣,也总是连带浮现起丁丁和她的那两大瓶可乐,伤感中总是添上一点温暖的滑稽感。

  这位嗜可乐与火锅如命的四川姑娘,后来随男朋友去了美国定居,生了孩子,做了快乐的家庭主妇。不久前我写信问她,是否还怀念张国荣,她回信说:“我你是知道的,最最不忠,刚喜欢了一个偶像,就马不停蹄地喜欢上另一个,你让我回忆当年的刻骨铭心,哪里回想得起?”

  的确,我们的血液温度都不够高,也许不配称哥哥的“粉丝”。他去世后,我参加过一次他的纪念歌迷会,在学校的一个阶梯教室里,投影仪里连续不停地播放他的MTV,几乎每唱一曲,台下都从最初的一声细细哽咽,渐渐发展成集体性的号啕大哭。我没听几首就落荒而逃。

  对张国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伍迪-艾伦有一部老电影叫《曼哈顿》,他演的主人公在结尾处拿着一个录音机,自问人生到底为什么值得过下去。“因为有些事值得我们去追求。像什么呢?对我来说,其中之一就是马克思、威利-梅斯、霍斯特《行星》组曲的第二乐章,还有路易-阿姆斯特朗、笨头蓝调唱片、瑞典电影、福楼拜的《情感教育》、马龙-白兰度、法兰克-辛纳屈、塞尚画的苹果和梨、三和餐厅的螃蟹,还有崔西的脸……”

  如果让我列这样一张单子,张国荣的歌与电影必然是其中一项。

  我们这一代人,最早接触到张国荣,差不多都是十三四岁,正是最容易被打动的年纪。当时谭张争霸的时代已经结束,当他的歌声出现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南方小镇时,是与金庸、琼瑶、邓丽君、四大天王、小虎队、《上海滩》一起来的。

  南方阴郁沉闷的空气里,各种少年情怀,青春愁绪,都是小芽刚露尖尖角的萌态。无聊的政治课本下面总是藏着一本武侠小说,有叛逆倾向的男生梳着流里流气的二分头,斜侧着半边脸,在教室里状若无人地吼着《侧面》,情窦初开的少女在上了锁的日记本里一笔一画地摘抄缠绵悱恻的歌词。街角的录像厅里没完没了地播着香港的黑帮警匪片,结局总是多情的浪子被砍死街头,可怜的新娘拖着婚纱在夜里狂奔。

  在我们突然膨胀的精神生活中,张国荣是一个特别的存在,那么叛逆不羁,却又有一种那个时代里极为罕见的优雅。《霸王别姬》之后,他变得越发精致有风华,那种自恋且暧昧、脆弱又忧伤的气质,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之感。董桥有篇文章,说他在当代男星里有罕见的古典西关大少的派头,所谓“颓废的清气”,我颇为认同。

  在我上初中那会儿,张国荣的电影还不多,《英雄本色》里的宋子杰并非多么讨人喜欢的角色,远没有小马哥的英雄气概来得动人。但他的歌,却在各个层面挑逗和抚慰那些青春期不安分的灵魂。

  生平收到的第一封神秘情书,在一颗心与一支箭的旁边,还附着一首长长的歌词:“都只因你太好,找不到应走退路,我要进已无去路,进退,我不知点算好……”是张国荣那首让人耳红心跳的《爱慕》。不幸的是,第二天迅速收到神秘人的一封道歉信,澄清是情书寄错了人。

  “我劝你早点归去,你说你不想归去,只叫我抱着你,悠悠海风轻轻吹,冷却了野火堆……”一位40多岁的中年男人告诉我,他十四五岁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想唱给一个女孩听却不敢,到40岁时,一天晚上对着两三个好友,一边喝酒,一边唱歌,竟唱到流泪。“你能够感到,心里纠结多年的块垒,一点点得到了释放。”

  张国荣去世后,经常给他写词的作者林夕曾写过一篇悼文。“我忽然很内疚,写下了那么多勾引听众眼泪的歌词,究竟对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的名句:‘眼泪的存在,是为了证明悲伤不是一场幻觉。’但让我证明了失恋的真实,对听众又有没有帮助?如果发泄真有疗效,我更希望将来可以将功补过,在每首伤感的情歌升华出快乐的力量。这是4月1日后我最大的启悟。”

  非要从伤感的情歌中升华出快乐的力量,未免做作。其实,张国荣无论唱歌演戏,之所以打动人,不仅在歌词或角色本身,更是因为你能感觉到他在其中投注了异常真实的感情。从来没有一个演员或者歌手,像他那样义无反顾地将演戏和唱歌视作一个发现自我,甚至自我救赎的媒介,并毫不掩饰地将那个自我展现在众人面前。而我们这些听着他的歌,看着他的戏长大的人,也顺理成章地在他的歌与戏里,寻找自己,发现自己。

  记得初中第一节英语课,每个人照例要取一个英文名字。班上三个女生争夺“莫妮卡”一个名字。老师无奈,只能以莫妮卡一号、二号、三号区分了事。莫妮卡一号是个漂亮的“坏女孩”,爱打扮,成绩一塌糊涂。她还有一个外号叫“十三妹”,据说她是当时学校里某“黑社会老大”的第十三个女朋友。和“莫妮卡一号”一样,她很以这个外号为自豪。

  我与“莫妮卡一号”有过一段奇特的友谊。我们两家离得近,她家里有很多港台歌星的磁带和过期杂志,我常常以她最喜欢吃的酸梅为代价,换取在她家里听歌与看杂志的特权。她的父母长期在外经商,家里只有一个奶奶照顾,她的叛逆于是像野草一样,渐渐长到无法无天。逃课、抽烟、早恋,我的父母终于不许我再到她家去玩。后来她退了学,从此没有了消息。但我总是记得坐在她家洒满了阳光的阳台上,对牢一台收音机和满地的磁带,看着她手舞足蹈地跟着唱,“Thanks,thanks,thanks,Monica”……

  到我上高中的时候,我们那个小镇好像突然富裕起来了,大街小巷几乎人手一台爱娃牌的随身听。我第一次见到我的高中同桌,她正在出神地听随身听里的一首歌,“人间路,快乐少年郎,路里崎岖,崎岖不见阳光……”

  我当时觉得这首歌好听得不得了。她很慷慨地让给我一耳朵,我们就这样一直听一直听,不断地反复倒带,几天下来,就听成了好朋友。后来我们一起考到北京的大学,毕业后又一起住了好几年,直到她远嫁法国。

  在我们人生最自由美好的10年里,张国荣一直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最喜欢的电影里总会有他的身影,经常听的音乐里也总会有他的声音,茶余饭后的八卦里,也总有他的新闻。我们看着他从一个过于纠结的、太在乎别人目光的人,到渐渐炉火纯青,越来越无视世俗的眼光。97’演唱会上的那首《我》,大概就是他最真实的独白了。“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得赤裸裸……”

  这时候,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偶像了。偶像是缺失的投射,他的美好可以填充我们的不完整。但张国荣将他的美与缺憾,他的幸与不幸,他的纠结与挣扎,都那样真诚地摆在世人面前。他不再是一个童话式的人物,而是一个真实的知己,尽管他并不认识我们。

  我请身边的一些朋友谈谈张国荣最动人的瞬间。一个师兄告诉我:“张国荣演《霸王别姬》时,一开始没有认出来。后来最觉得有味道的是他烧戏服的一段,尤其是划火柴,火焰从衣服底部燃起,然后转身。后来在同学家看了一张他的现场演出大碟,觉得他的肢体语言很有种魔与魅的力量,特别是他唱歌时候,眼神没有焦点,看着前方。可以说,我现在做老师,常常上大课、演讲,当年是张国荣让我意识到肢体和眼神可能对受众的作用,因此也比较注意。”

  也有人喜欢《东成西就》里,宁采臣和聂小倩淫贱无比地在阳光下挥剑比肩,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再也没有什么黑山老妖,再也没有什么指指点点,他们就那么幸福着,光明磊落。

  对我而言,则是第一次离家上大学的那天。当车逐渐驶离家门口,眼看着后视镜里父母、老屋、雨巷、过去18年熟悉的家乡景色一一消失时,我的随身听里一直播着一首张国荣的歌,“曾在远处,白雪封天,孤身旅客,缩起肩……”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叫《全赖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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