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尚品

一个男人的美学

2013年03月26日 07:25  外滩画报 微博

  和其他夫妇一样,在大岛渚和小山明子半个多世纪的婚姻生活中,他们经历过许多波折,但大岛渚的洁身自好却是最令小山感到欣慰的。在她眼中,他的影像与他的生活完全是两回事。

小山明子在《少年》里扮演母亲,她本人并不喜欢这个角色 小山明子在《少年》里扮演母亲,她本人并不喜欢这个角色
去年,日本举办了小山明子作品回顾展 去年,日本举办了小山明子作品回顾展

  对于今年年初病逝的日本电影大师大岛渚而言,他的夫人小山明子应该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作为演员,她不仅经常出现在大岛渚的作品中,还拿自己出演其他电影的片酬补贴丈夫的事业;作为妻子,她一直对丈夫照顾有加,尤其是他卧病的 15 年间。毫无疑问,小山明子也是最了解大岛渚的人。那么,这位在外人看来特立独行、脾气倔强的大导演在他的夫人眼中又是怎样一个人?

  日本的女式和服分为未婚少女穿的“振袖”和已婚妇女穿的“留袖”。顾名思义,振袖的衣袖较长,款式较为夸张,颜色艳丽,而留袖则庄重沉稳。2010 年 5 月 18 日,我第一次见到大岛渚夫人、著名演员小山明子时,尽管来前已知她年届 75 岁高龄,但眼睛仍然愿意相信她只有 60 来岁。她正穿着一袭华丽的振袖,在做一个关于老人护理经验的演讲。她告诉我:“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妻子在 60  岁时,丈夫要送她一件振袖,表示妻子在丈夫心中永如少女般可爱美丽。这件振袖就是大岛渚送我的。”收到这珍贵的礼物没多久,大岛渚就罹患脑出血。自从丈夫瘫痪在床,每逢重要活动,小山明子总要穿着它出席。

  从大岛渚瘫痪的 1996 年年初,到我结识小山明子的 2010 年,小山明子已独自照顾大岛渚近 15 年。她放弃女演员身份,两度因严重抑郁症住院并自杀,但始终对大岛渚不离不弃。由于大岛渚瘫痪在床无法接受采访,当年在东京银座,我对小山明子进行了采访。

  B=《外滩画报》K=小山明子(Akiko Koyama)

  痴情种子

  B: 最开始你并没想过要当演员?

  K: 对,我本来是想做时装设计师,所以念过服装设计专科学校。有一次我在服装发布会上,穿着自己设计的时装走秀,被记者拍成照片刊登在《读卖家庭》杂志的封面上,然后被松竹电影公司的星探看到,就被挖到松竹公司来了。

  B: 与大岛先生相识是什么时候?

  K: 1955 年,是在我拍摄第二部电影《新婚白皮书》时。那时候他只是个副导演。

  B: 据说大岛渚在片场也很讲究?

  K: 对,他特别潮。在拍片现场,副导演们一般都穿得破破烂烂脏不拉几的。但大岛渚每天都穿着白衬衫或者白毛衣,特别扎眼。问他,他说:“我才不要像个地老鼠一样灰不溜秋,脏兮兮的!”(笑)

  B: 他身材挺高大,又这么帅,周围一定有很多女演员喜欢他吧?

  K: 嗯,不少。我记得当时有一位女演员叫中村广子(音),特别迷他。她有一部作品是和大岛渚合作的。那时大岛还和她一起去看了电影,倒不是先和我 (笑)。

  B: 你们是怎么相熟的?

  K: 要说相熟,是我拍第三部电影《振袖剑法》时。那是一部古装片,在京都拍了一个月。我不是一心想当女演员才入行的,所以在京都没多久就烦了,开始想家。那时候我还是个新人,也没有助理跟,自己一个人特别孤单。开机一个星期后,大岛渚因为拍一部古装片也来京都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终于见到一个认识的人,特别高兴。大岛渚自告奋勇地说:“我是京都人,休息日要不要一起去琵琶湖?”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B: 大岛渚从那个时候开始追你?

  K: 谁知道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在琵琶湖划船的时候,一支船桨掉进了湖里。我突然意识到,和刚认识的副导演两人在一条船上挺不合适的。

  B: 那时候要是掉湖里的不是船桨而是二位的话,就会变成很大的绯闻吧。

  K:是吧(笑)。“刚出道的女演员和副导演在一条船上”,估计挺吸引眼球的。当时京都有一家茶馆叫“再会”。他大学时和女友一起去过的,但他竟然邀请我去那边见面。那个店气氛很浪漫,布置精美。那时候我没谈过恋爱,特别单纯。在那么浪漫的地方,边喝咖啡边等他,心情十分忐忑。

  B: 然后一切就顺利展开了?

  K: 我当时算是当家花旦,被公司看得很紧,是决不允许谈恋爱的,所以只能悄悄地交往。但我们很难见到面,即使拍同一部电影,因为不在一个组。按照松竹公司的工作流程,开拍前会由副导演依照剧本对演员进行演技指导。偶尔他的组和我的工作有交集时,大岛渚就会指导我演技。与其他副导演相比,他会在我的剧本上写许多笔记帮我理解剧本,非常温柔。我们没办法约会,就互相写信。当时有很多粉丝来信寄到我家。我父亲是非常严格的家长,大岛渚的信混在粉丝来信中,就能通过父亲的检查。我们很长时间都以这种方式联系,但交往了 4 年都没怎么约会过。当时我一年要拍十几部电影呢!有几次他寄来戏剧票,我就在开场后溜进剧场,坐在他旁边,演出结束后两人一起吃饭,或者偶尔到一家有情调的咖啡店见面。

  B: 当时没想到结婚?

  K: 那时候基本上关系处在不知道能不能结婚的状态。主要是相互间还有一个没有挑明的关卡,就是如果他当不上导演,以微薄的副导演收入养不了家。那时,我作为女演员,拍一部电影收入几十万日元,但他一部电影收入大概一万四千日元左右吧,当时他心里也想着要等自己独当一面之后再求婚吧。所以大吵一架之后就分手了。

  B: 据说是因为一张明信片而复合?

  K:是。那张明信片是他拍完《爱与希望之街》后寄来的。在那之前的一年里,我们两个人互不通信,在片场遇到也当对方是空气。他寄来的明信片上写着:“我最想要的是让你高兴,不是别人。”于是我心想,他是这么希望得到我的祝贺,说明这个人心里是爱我的,我也并不讨厌他。我就约他出来,在咖啡店里说,我决定做你妻子。他还以为我是来告诉他我要嫁给别人了(笑)。后来他在各种场合说“小山是哭着接受我求婚的”,都是胡说八道嘛。

  B:结婚那年正在拍摄《 日本的夜与雾》吗?

  K:当时真是特别忙。作为新导演,大岛出作品的速度非常快,《爱与希望之街》、《青春残酷物语》、《太阳的墓场》三部电影之后,开始拍《日本的夜与雾》,大概是 1960 年 9 月的样子。拍完后 10 月 8 日上映,4 天之后发生了政客暗杀事件(按:指社会党委员长浅沼稻次郎在日比谷公会堂遭到右翼少年山口二矢暗杀的事件),片子就被禁演了,所有政治性电影都成了禁忌。虽然松竹公司对外说是票房不好而下线,但社会团体来借这部片子去放也遭到拒绝,所以可知是政治方面的原因。10 月 30 日是我们的婚礼。他是个新导演,我也没多少钱操办盛大的婚宴,所以一切从简,婚礼费用是由嘉宾们集资。回想起来印象很深刻,我们在 5 名证婚人的面前,在婚姻申请表上签名盖章。在婚礼现场,来道贺的朋友们都质问为什么《日本的夜与雾》被停映。会场引起很大的骚动。简直就是《日本的夜与雾》开场画面的翻版。

  东女配京男

  B: 日本有俗语说“东男配京女”,说东京男人很爷们儿,京都女子很娇羞,比较般配,看来二位恰好相反。

  K: 是啊,我们家是“东女配京男”。

  B: 收入差距也挺大吧,虽然女演员和导演的组合大多是这样。

  K: 嗯,我们家可是非常极端。结婚后不久他就从松竹公司辞职了,没有固定收入。我娘家是靠固定收入生活的普通家庭,我父亲不希望将女儿嫁给生活不安定的人。但我很崇敬他,所以才结婚。

  B: 1959 年你就代表日本去德国访问了吧?那时候大岛渚还没出道呢。

  K: 是代表松竹公司去参加德国的电影节,当时游览了整个欧洲。那时候日本人很难出国,所以那次访问对于日本社会来说意义重大。

  B: 大岛先生介意过收入和地位上的差距么?

  K: 他从没对我表示过“自己收入很低”这样的意思。我对这个事情也不是很介意,从不埋怨他不出门工作。当时我经济情况好,就在神奈川县松竹公司大船制片厂对面买了土地盖房子。虽然用的是我的钱,但是房子户主写的是大岛渚。我考虑到他独立制作电影,周转经费时会需要担保和抵押,就想支持他工作。当时我父亲非常反对,说万一离婚了怎么办?我说绝对不会离婚的!至今那房子还是大岛的名下财产。

  B: 1961 年他被松竹公司赶出来,成立创造社。他那阵子不出门工作?

  K: 就在那房子能入住的两个月前,我们在 TBS 电视台附近租了个小房子住。他的朋友们经常来聚会,我们俩基本没怎么单独吃过饭。他辞了职,理所当然待在家里。但我得工作,不然就没有办法维持生活了。当时电影方面的工作不太多,但旁边就是 TBS,对女演员来说,电视的工作还是要多少有多少的。我常常出门去工作一会儿,回来一看,家里坐了一堆人在喝酒,就赶紧下厨做下酒菜。现在看当时的照片,只能看到满地空酒瓶。来的都是男士。

  B: 我听筱田正浩导演说经常在你家喝通宵。

  K: 是,都是一群热衷电影的人,有筱田正浩他们,有新闻记者,有评论家,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他们高谈阔论,我却失落和孤独,听不懂他们讨论的内容。于是我心想,是不是找错了结婚对象?找一个能够有共同语言的更好吧?既然也没念过什么书,干脆辞职回家当个贤妻良母算了。大岛渚很生气,说:“连好演员都做不到,何谈做好妻子?”他特别尊重我,从没拿自己毕业于名校自居,也从没因为我没念过大学就轻视我,还安慰我说松竹公司就是我的大学。这就是他人性的闪光点。

  B: 大岛渚早期拍电影经费困难到什么程度?

  K: 在 ATG(日本艺术影院联盟,投拍大岛渚早期多部作品)时代,《少年》只有 1000 万日元预算。所以大家都必须身兼数职,比如副导演也兼任照明。我又要当女主角,又要当小演员的台词老师。那片子拍到一半就没钱了,制片人就瞒着大岛渚去给我接了两家酒的广告。结果两家酒厂还打起来了,说一个女演员怎么能同时接两个酒广告!而且说我不喝酒还拍什么酒广告⋯⋯

  B: 大岛渚一直不知道?

  K: 事前制片人没跟大岛渚说明是去接广告来拍,只说带着小山明子去筹资。后来制片人看自己罩不住,只好硬着头皮给他打电话。他一知道,赶紧带了美术师去道歉,陪老板喝酒。没想到他和酒厂老板一见如故,人家赞助了一大笔钱,还结下了深厚友谊。直到现在还有联系。

  B: 经常为了大岛渚“卖身”?

  K: 可不是,这种事儿在他拍电影的过程中经常发生。拍到一半我就不见了,抽空去拍完广告,拿了钱赶紧回来交给制片人周转。

  B: 从《日本的夜与雾》开始,你和大岛渚合作了 11 部电影,一直演“先国民主义”的角色?

  K: 我不太能理解这些角色。只是因为他的片子请不起演员,我才凑数的。《少年》里面的母亲非常冷酷,我本人不太喜欢这些角色,跟我的性格也不相符。

  《感官王国》风波

  B:《感官王国》你也参与了吧,作为演员和妻子这两个身分,你怎样看待拍摄现场?

  K: 因为摄影棚在京都,我拍完自己的戏份就走了。那些争议比较大的戏份,我没在拍摄现场。

  B: 片子完成后对家庭影响大么?

  K: 刚开始我也很不高兴,但是后来发现其实是很美的故事,不该纠结在一些场景上。倒是之后这部电影以“色情电影”为由被起诉,儿子们在中学里遭受流言蜚语,很痛苦。他并非擅长拍摄感官类电影的导演,可能是因为法国合作方的要求而产生此念的吧。

  B: 孩子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理解这个电影的?

  K: 在日本放映的时候他们还小。次子可能后来看过,毕竟他从事影视相关的工作,但是长子应该没看过。官司延续了很久,宣判无罪的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书斋桌子上摆着孩子们写的卡片,上面写着:“虽然理所当然,但还是祝贺爸爸蒙冤得洗。”

  B: 你怎么看待这场官司?

  K: 打官司比较熬人,他每个月都要去法院。在是不是违法的问题上,我相信他。他是法律专业出身的,具体操作上也能够避开法律条款约束的部分。

  B: 怎么避开?

  K: 当时是从法国运胶片过来,在日本拍完后所有胶片立刻寄回法国,这样胶片所有权就属于法国。这种方式只要日本海关通过就行,不用报文部省,所以在日本境内并不触犯法律。但对于导演来说这是很难的,因为没办法看到拍出来的“毛片”,此外日法合作还要克服文化差异,几乎是场赌博。但他一气呵成,没有返工,直到影像素材全部拍完后,才远赴法国完成剪辑工作。

  性与爱

  B: 1999 年 4 月大岛渚身体恢复后还完成了《御法度》,但 2002 年十二指肠溃疡穿孔,彻底瘫痪。出院后大岛渚除了努力做恢复训练外,还做过创作方面的努力么?

  K: 拍完《御法度》之后,病中他写了很多书,但是不再写剧本了。

  B: 大岛渚作品中有很多视觉冲击力很强的性爱场面, 那他个人生活中是怎样的呢?

  K: 大岛渚很保守,兴趣也不是很强。夫妻生活不是很频繁,家庭生活也很传统。他很喜欢饮酒,可惜我又不能饮酒。加上他是导演,可以喝到很晚,第二天工作的状态也可以很轻松。但我是个女演员,第二天上班的状态很重要,所以从未陪他。

  B: 他在家里是很浪漫的人么?

  K: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结婚纪念日会送花之类,心思细腻。我们家里的氛围也很传统,全家人聚在一起才开饭这种类型。他性格内向,比较害羞。

  B: 是什么让你一直守护他至今?从没有绯闻么?

  K: 因为他从未背叛过我。大岛渚是很喜欢热闹的人,在外面喝酒时当然也有女人在场。也有人来对我说,大岛渚在外面和谁一起喝酒啦,如何如何。但是我不是个爱吃醋的人,我有着奇怪的自信。拍摄电影常要出差,比如在韩国待一个月之类的,周围的人就会开玩笑说,万一哪天有个自称大岛私生子的小孩出现怎么办(笑)⋯⋯

  B: 那你怎么办?

  K: 洁身自好,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美学。他曾对我说过,绝不会因为绯闻毁掉自己。

  B: 你为什么能两次从抑郁症中走出来?

  K: 我之前没能放下来自己是个著名女演员的身份,才会患抑郁症。对于大岛渚也是,现实就是现实,无论他过去多么辉煌,现在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也是现实。当然,他作为人的本质并没有改变。所以,我们彼此都放下了。为了这个从未背叛过我的人,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镜像与死亡

  B: 作为著名女演员,你与很多导演合作过,你与大岛渚合作的感受怎样?

  K: 凝聚人心,齐心协力,才能获得成功——这是我从大岛渚电影中领悟到的。我拍过很多电影,与大公司合作钱比较多,也被呵护备至。但只有在大岛渚的独立制片工作室时,才会接触到一群心怀电影理想的人。比如《少年》中,有个场景是清晨全家人在火车站换乘。由于火车位置不合适或者雪景不连贯等原因,重拍了三次。我是他老婆当然没办法,但连续三天整个团队在清晨 5 点半冒着严寒早起补拍,这种尽善尽美的热情与精神,让人又敬佩又感动。

  B: 在你眼里他所追求的艺术是什么?

  K: 他不依附任何大机构、不求助于大企业,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克服困难,独立制作自己希望的电影。即使艰难困苦,他也像荒野里的一匹狼一样坚强。

  B: 大岛渚作品里自杀、情死、死亡等是一贯主题,不知他在生活中对于死的态度怎么样?

  K: 倒没有太特殊的态度。只是大岛家族男性一般死得比较早,比如他父亲就很早过世。

  B: 我总体感觉大岛渚本人的生活与他的影像之间咫尺天涯。比如他的镜头语言风格前卫而现代,在内容上也对性、死亡进行了大幅度突破,但日常生活中他却十分保守。

  K: 是的。就像在饮食方面,他一直坚持吃日式早餐而不是面包牛奶。我想这是因为他内心没有任何种族主义的东西。

  B: 1996 年 2 月,大岛渚受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之托去英国讲授日本电影艺术,没想到归途中风了。

  K:是的。1996 年 1 月他刚刚召开完记者招待会,宣布《御法度》进入筹备阶段。2 月赴英国讲授日本电影艺术,准备回国时,在去机场的车上突发脑溢血。2 月 21 日电话打到家里,我才知道。因为要避开记者,他在那边稍微稳定后就秘密回国,入住东京女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后来他特别努力地做恢复训练,1999 年才能拍《御法度》。当时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他一喊完“准备,开拍!”,北野武就给我打电话:“成了!导演喊出来了!”

  B: 大岛渚最近身体如何?

  K: 身体一直处于失控状态。所以不能接受你的采访。他没法说话。即使约好拍照也有可能因为突然出现的情况而中止。

  B: 家属怎么看待这件事?

  K: 我们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墓地也找好了。

  B: 有点失礼,但还是想问,墓地在哪儿?

  K: 在镰仓市的建长寺回春院。

  B: 他跟你聊起过中国的电影或者电影人么?

  K: 他去参加过上海电影节,回来后对上海赞誉有加。他还拍过一部有关毛泽东的纪录片。

  (翻译:支菲娜 vivihanbi)

分享到:
保存  |  打印  |  关闭

看过本文的人还看过

猜你喜欢